匐勒缜密多疑,并不完全信任檀济绍,这年头,能在枭雄混战中幸存下来,靠的当然不仅仅是幸运,都得留一手。

    刁膺和几十人跟上匐勒,一起迅速飞奔起来:“将军,咱们被发现了,看来轵关也是不好啃的硬骨头,快撤吧。”

    匐勒心不甘,回头见轵关守卫并没有出动多少,恐怕也是担心有诈。

    追自己的不过只一骑,后面虽缀着些人马,却都落后得远,堪堪能跟上而已。

    他想起前面不远处有道飞狐硖,一时计上心头,对刁膺吩咐一番。

    扶光对轵关地形并不熟悉,但他骑术高超,眼目极佳。他牢牢锁住了匐勒一行人,紧紧追着,两骑之间的距离逐渐缩短,越来越近。

    轵关附近崇山峻岭,有不少断崖山涧,其中有一处,如利斧在山脊间直上直下的劈开,深壑几百丈,两崖之间有数丈之距,非常险峻,一个不小心摔下去就是粉身碎骨。名唤飞狐硖。

    匐勒故意顺着山脊,引着他往飞狐硖而去,自己悄悄减速,而扶光的马是越骑越快了,那火红的马儿如同一团烈火,在山脊上燃烧着奔腾而过。

    飞狐硖这个地方险,还险在断崖被密林遮掩,很难分辨看清前面情况,在这样高速的骑行中,等眼前不被密林混淆视线,看见中间数丈的距离的时候,就已经来不及悬崖勒马了。

    眼看出了密林,快要接近前面的马,也没有了林木遮挡,足以射箭的时候,扶光只见那中年骑手突然勒马降速,扭转马头,顺着左边山坡奔去。

    与此同时,在漆黑的夜色里,眼前不远处出现了一道深涧。

    电光火石之间,扶光扫了一眼断崖的宽度,判断了一下离山崖的距离。

    太近了,已经来不及勒马了。即使勒住马缰让马降速,也完全无法保证在这有限的距离里刹住,会不会因为惯性而跌落。

    他心一横。

    既然如此,不如跳过去。

    他俯下身,夹紧马腹,轻轻在“烈日”耳边说:“烈日,你可以的。咱们一起跳过去。”

    烈日仿佛通了人性,听明白了他的话。长嘶一声,速度不降反升,如同一团疾速席卷的烈焰,燃烧的更为汹涌。

    马蹄踏在这边山崖的断口处,一跃而起!扶光踩准时机,全身肌肉绷紧,贴伏在马背上,顺着“烈日”流畅的节奏一起腾飞。

    马身的肌肉线条,块块隆起,展示着极限的释放。马上的人,最大限度的减轻滞空重量。

    仿佛是一呼一吸之间的短暂,又仿佛是刹那的无限永恒。数丈的距离,一道流星一般的红芒转瞬之间奔腾于空、飞渡而过。

    “烈日”的四蹄堪堪落在对崖的边沿,激起碎土飞溅,速度不减,又继续往前快速奔跑了一段。

    匐勒早在转方向时,就准备好,看这个追自己的人悲惨的坠落山崖。

    但他没想到,会看到眼前这震撼人心、惊心动魄的一幕。

    这本是他偶遇的一员敌将。

    但却让他突然起了一身的粟粒,敬佩之心油然而生。

    扶光骑马跳过断崖山涧,又回转马身,立于对岸崖边,望着隔崖而立的匐勒。

    他身下的“烈日”神色睥睨,兴奋的刨着四蹄。匐勒□□的马仿佛受了挑衅,不忿的喷着响鼻,站立不安。

    扶光心知山崖间距过远,是不可能再跳回来抓住这名细作了,可惜。

    身后的随从逐渐聚拢,匐勒在这边仰天长笑,忍不住朝他喊道:“好马,好男儿。英雄瞧着像是我羯族男儿,不知能否报上姓名?”

    云层散去,满天星光倾泻而下。辉映之中,匐勒灰蓝色眼睛望过去,对上了一双极为相似的灰蓝色瞳孔。

    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涌上心头,他太合他的眼缘了,熟悉的让匐勒想起自己那个自幼失散的侄儿。

    扶光冷漠的眼神不似匐勒那么热络,抽出背后弓箭,勒紧弓弦瞄准了匐勒。

    刁膺见状,也连忙与他对拉开阵势,随从们举盾严密护卫住匐勒。

    弓如满月,一箭离弦,利矢射出,匐勒闪身躲在盾牌之后,只见拿盾牌的几个随从被那力道推的向后退了两步,箭镞几乎穿透厚达数寸的盾牌。

    与此同时,刁膺的箭也射了过去,却被扶光眼也不眨的抽刀将之斩断落地。

    再看时,扶光那高大身影已策马离开。

    匐勒一时不能言语,身后的刁膺不由得赞道:“好男儿,必是一员猛将。”

    匐勒眼中是势在必得:“需得查清此人身份,我必得之!”

    恰好这时轵关守卫才追击到不远处,之前埋伏的绊马索将他们阻了一阻。匐勒众人获得这片刻时机,迅速逃脱了。

    凌晨时分,河东的密报送到檀济绍军帐中的时候,司马瑶正因一夜的折腾,倦极初醒。

    那枚装着小小腊丸的细竹筒,混在桌案上一堆竹简、书卷里,一点也不显眼。

    但司马瑶也多次宿在檀济绍帐中了,有时候在屏风后面醒来,也会听到檀济绍在前面和手下将领的部署。

    檀济绍倒也不避她,一个笼中之鸟的玩物而已,他并不在乎她听到什么军机,反正她也没机会泄露。

    所以司马瑶多少分辨得出,那枚竹筒,并不是军中之人送来的,而是檀济绍另外的暗线。

    会是什么消息呢?她的直觉告诉她,不要错过这个机会。

    檀济绍恰好不在这里,她也不知自己那里来的胆子,大概是因为檀济绍这样的恶魔折磨下,她也染上了相似的气息。

    或者是因为她的月信已经足足推迟了一个月。

    作为已婚的妇人,她大概也明白这意味着什么,所以她有了一种底气去赌一赌,檀济绍不会拿她怎么样。

    她有倚仗。

    司马瑶悄悄挑掉火漆,拆开竹筒,捏碎腊丸,读到了信件。

    这内容,让她连纸张落地也未曾发觉。终于解开了她多日以来的困惑。

    那个檀济绍心中的女人,原来是她。

    是他寻找的“禾儿”,也是他要杀的“河东郡太守的女儿俞羲和”。

    居然同为一人。

    那个潜伏在太守府,传出信件的杀手,正盼望着他们主子的指令,是否还按原定计划毒杀太守府的主子们。

    多么可笑啊。司马瑶抚摸着自己的肚子,痛苦的想,他是心有所属的,那我算什么呢?我肚子里的孩子又算什么呢?。

    嫉恨!不可以让那个女人活着。

    司马瑶眼睛里疯狂的神采渐渐升腾,她知道传信的惯例,要用同一个竹筒装好封闭的腊丸,用火漆粘住开口处。

    她逡巡着檀济绍的桌案,悄悄在一封手书的边沿撕下一角,那纸上恰好是两字:“杀之!”

    她揉好纸团,用烛火过了一下刚刚的腊,软化之后把纸团封起来,装回竹筒。同样烤软了火漆,封上竹筒的口。

    然后将这支竹筒放进另一个漆托盘,那是檀济绍即将发出的指令。

    做完这一切之后,她拢了拢衣服,做贼心虚一般离开军帐,回到自己帐中,召来粗笨的侍女给她烧水沐浴。

    她知道檀济绍喜净,她当然要讨尽他的欢心。

    全然没有记起,她司马瑶,顶着皇族的姓氏,也曾是骄傲的南阳县主。如今不仅仅堕落到沉溺、献媚于敌手,而且竟然不顾大局,因一己私欲而要消灭晋室最后的忠臣。

    她的肤,如凝脂般温热,但她本质上和檀济绍是一样的人,冷血冷情、无可救药了。

    不管你是俞羲和,还是青禾,都去死吧!

    俞羲和梦里的景象越来越多,她经常在夜间惊醒,然后无法入睡。

    但她瞒着这个情况,不愿意让大哥、父亲还有三哥发觉。

    如今府里显得空落落的。府中人出征了不少,青莘长于数算运筹,随军做了军需官调度粮草。二哥、还有她的大部分护卫一下子都去了。

    秋风萧瑟,她夜里睡得不好,白日里便有些嗜睡,时间久了,昼夜有些颠倒。

    这夜又睡不着了,她披好衣服,不由自主的想去看看父亲。

    她知道因为南方京洛战事,和越来越紧张的局势,父亲也开始操心河东的大事小情,应该和她一样醒着。

    夜未央,月上中天,她信步走着。此时整个府中已经没有侍从在廊间行走。

    俞羲和没有惊动侍女青萍,那丫头帮贾叔抄农书,帮许叔和大夫侍候药圃,累了一天,早已睡熟了。

    俞羲和悄悄从榻上爬起来,跨过睡在她榻边的青萍,自己端起一盏灯。

    寒凉夜色里,她独自走到父亲的松风院,推开门,果然见父亲的书房亮着灯,那个平素清雅的身影伫立着,望着墙上一幅画,还没有睡。

    “父亲。”她叩了叩门,走进去:“您在看什么呢?”

    俞秀松桌案上摆着一床古琴,和墙上那副画一起,都是她未曾见过的。

    “羲儿,你知道为父这个院落的名字都是怎么来的吗?”俞秀松让女儿坐下,抚了抚她带点寒露的发鬓,给她紧了紧披风。

    俞羲和眨眨眼,探手捧出一个手炉子,朝父亲笑了:“都觉得我不会照顾自己,其实女儿已长大懂事了!您说说,这名字是怎么来的啊?”

    俞秀松苍老的眼神透着温柔与回忆:“是你母亲,她说,古有伏羲斫桐木以为琴,琴音广阔如万壑松风,你的名字里有个松字,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不管你是不是一个如松君子,这个院子就叫松风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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