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氏军队带上了数以万计的百姓。
行军速度大大拖缓。
刘渊已死,他的继承人刘聪带兵不行,威望远不如他的父王,很快就压不住胡汉分治的汉国里,那此起彼伏的种种矛盾。
檀济绍手里有汉国最精锐的兵,他奉行的是铁血手腕残酷镇压。
他不是什么善男信女,正如石崇所说,他是一个冷酷无情的人。
王权霸业,真正有几人为了百姓,真正有几人为了天下。
只是野心家的借口。
檀济绍杀了自己的表兄,也是汉国末主刘聪,改国号为魏,史称后魏。
在这混乱的汉国争权期间,对苟延残喘的长安来说,是一个宝贵的时间窗口。
但是很可惜,北方没有足够的兵力,西面是新建立的后魏,东面是匐勒的势力,晋孤守着长安,大势已去。
河东俞氏的出现,尤为可贵,但他们出现的太晚,独木难支,也仅仅是给晋王朝续了一些命而已。
这时他们离开长安,回河东,或许还能有存活的机会。
留在长安,必死无疑。
檀济绍得知俞氏玄甲军离开长安后,立刻派兵追击。
他想再重演一次,宁平之战。
同样是转移的军队,同样是裹挟着普通百姓,但俞近之、扶光,与东海王司马越不一样。
大军有严整的纪律,一路行进,到达了黄河蒲津关。
现在虽已到春季,但黄河冰还没有化,春寒料峭。
前方就是蒲津渡浮桥,一百多条木船被黄河冰凌冻在河里。
黑压压的人群,人头攒动。
冰层虽然还很厚,足以支撑徒步渡河,但已经有局部地方变薄了,尤其是靠近河中央的地方。
踩在冰面上,咯吱咯吱作响,这样多的人马车辆,如果一股脑压上去,让人不由得担心冰会容易碎掉。
虽然依照往年经验,这个季节还不会化冰。
石迩出了长安城,就已提前快马加鞭,赶往晋阳采购草药,为俞羲和治病所用。
她在石迩离去时,托他到晋阳的时候,把王子弥的信物胡笳还回去。
“就对大哥说,我已经有胡笳了。”俞羲和坐在车厢的阴影里,窗下露着她苍白玲珑的下巴和脖颈。
她把那支胡笳好好的装进锦囊,递给石迩。
等她们到了蒲津关的时候,王子弥又派人捎来了一些药材和一幅卷轴。
画是那年,俞羲和路过晋阳去雁北做生意,在离开后,王子弥给她画的山神赋图。
王子弥是丹青圣手,画中有山川林木水泽,山中泽畔,一个幽姿飘渺垂发过腰的美人,卧在一头斑斓的云豹身侧。
美人的黑发蜿蜒盘旋在野兽金色的皮毛上,头上装饰着野性的禽羽。
看似姿态闲适,但淡淡抬起的眼神坚定有力,透着山野女神的傲气。
威猛野兽巨大可怖的身子,匍匐在她□□的套着金环的雪白足下,衬托的这位女神,拥有着统治一切的威严,又有着征服一切的魅力。
扶光喜欢这副画,这个女神虽然是神话传说,构图也是虚构的,但绘制的太美了,尤其是眉眼,是她的眉眼。
日暮时分,俞氏军队已经来到了蒲津关,河东岸就是蒲州城。
落日余晖金红一片,映衬着往昔繁华的蒲州城格外凄冷。
亟待渡河。
正在组织军队百姓渡河的当口,突然,斥候骑马来报,离他们五十里外,有一支匈奴军队正在逼近。
紧张的气氛顿时弥漫开来。
前是结冰的大河,中间是拥挤而无抵抗能力的百姓,后有凶残迅疾的匈奴骑兵。
就算百姓军队都渡了河,但黄河结冰,此刻黄河天险可谓荡然无存。
檀济绍的追兵,轻而易举的也可以过河,追击他们。
附近也没有可以依凭的有利地势。
一着不慎,他们死无葬身之地。
俞近之头上冒出冷汗,形势危急。
这时,只听车门打开,一个单薄的身影掀开帘子,走到车外。
俞羲和站直身子,一双眼睛冷静而坚决。她与俞近之、扶光对视一眼,望着冻在冰面里的浮桥,开口道:
“我有办法!哥哥带人,赶紧组织百姓尽快渡河。”
消息并未传开,百姓们只觉喊话的士兵有些急,催促着他们赶快渡河。
百姓的车马沿着宽阔的浮桥迅速向河东岸转移着。
他们已踏上了河东的土地。
俞羲和站在料峭的寒风里,她定定地看着扶光,而扶光灰蓝色的眼睛,让人看不清情绪,也回望着她。
她的声音听在扶光耳中虚幻而飘渺:
“这一战,如果你还能活着,便经洛阳、荥阳,去河北你的叔父那里吧。”
“济渎有青锷、沁阳有孔苌,他们还带着几千玄甲军,你路过的时候将他们一齐带走。”
扶光咬了咬后牙:
“玄甲军是主公的心血,就算末将此去匐勒帐下,一兵一卒也绝不给他带去。”
俞羲和突然笑了笑,她的面容在人喊马嘶、兵荒马乱的背景里,映着温柔的夕照,格外清晰。
“又说傻话了,终究是血肉之躯。带你带出来的兵是为你,辽东远去万里,有他们在,我也多放些心。”
她看着扶光,将那个王子弥为她绘制的卷轴递过去:
“你要活着回来。”
她知道他终究会为了她远走,只不过,没有想过分别会这样仓促。
他们心照不宣,谁也不愿说再见。
仿佛他们还没有说过再见,所以就不会当做离别。
扶光接过卷轴,揣在怀里。
她回到车厢,摸出一小坛酒,走出车外。
她给自己倒了一樽,剩下的一坛递给扶光。
他坐在马上,接过来仰头喝尽了,她的樽亦空。
俞羲和的马车在几个侍卫夹护下,随着百姓的队伍渐渐远去。
那个身影却一直探在车窗外,回望着扶光。
扶光感受着她的视线,怀里贴身处揣着卷轴,强迫自己持长戟策马转身。
烟尘滚滚,淹没了他的背影。
所有百姓已渡过河,黄河西岸,是严阵以待的三千玄甲军却月阵。
宿命中的敌人,终于迎来他们面对面的对战。
天色已黑,却月阵之后,突然火光映天。
俞羲和站在蒲州城的城墙上,猎猎风中一袭白衣。
她看着百余年的蒲州城浮桥,在她眼前彻底烧毁。
一时间,一条百余米长的火龙,从东岸一直向西岸席卷而来。
燃烧势不可挡。
扶光和断后的玄甲军被阻在河对岸,背水一战,破釜沉舟。
扶光回望了一眼,在孤城上那一抹身影。
专门克制骑兵的却月阵,威力不同凡响,足以以少胜多挫败檀济绍。
檀济绍的骑兵如同饿狼之势,扑向扶光的玄甲军。两方顿时缠斗起来,刀锋相接,箭矢齐飞,势均力敌,血肉厮杀。
在这刀兵之声中,在熊熊燃烧的木料断裂的噼啪声中,突然夹杂着由小及大的,汹涌而低沉的咆哮。
在木船浮桥燃烧的热量炙烤下,黄河冰冻,有了松动的迹象。
滚滚热浪里,冰面即将融化。
桥已毁,只要坚持一夜,黄河坚冰一化而不复存在了。
匈奴人无法渡河,蒲州城和百姓就保住了。
她安排部署,送走了身边一个又一个伙伴去战场,人们都以为她是巾帼英雄,是铁打的心。
但他知道,她最柔软。
深情的人,不适合做主公。
她总是心软,总是留恋。
她总是被守护,被分别,被留下。
这对她是最大的残忍。
但是她还是会微笑着,默默承受着,看着他们一个个远去的背影,把青春与生命献给了脚下的土地。
扶光和她早已意识到,这一役后,无论输赢,他都回不了河东,必要转战他处。
遥遥对望。
他们本已做了告别。
扶光的狠,是明知不可、不露声色的狠。
残肢断臂,刀光剑影飞舞在眼前,扶光凭着一股气,带领着与他出生入死多次的弟兄们,冲杀着数倍于己的敌人,愈战愈勇。
耳边是震耳欲聋的喊杀声,是黄河巨大咆哮的破冰声。
黄河流凌。
巨大而尖锐的冰块碎裂,被滚滚河水推动着,一往无回的垦噬着两岸土地,卷携着巨量的泥土与石块,向下游缓缓移动而去。
这是一个旧的结束,也是一个新的开始。
昏黄的燃烧之中,天地的巨变之中,鲜血与生命的拼杀之中,他耳边仿佛失去了一切声响。
蓦然的,有奇异的仙境般的乐声传来。
连扶光自己也不知道,这战场上,何以有这样清晰的乐曲。
仿佛苍天怜悯世间的遗音,仿佛他从无法吐出口的心声。
他仿佛又看见,在雁北星夜苍穹之下的湖中舟上,酒意酣浓歌未央;又仿佛那年,他们在蒲州城落入眼眸的烟花,绚烂的就在此刻。
这是为他们盛大的离别,咏叹的一夜——
许我丹青,绘你这一世倾城。
当年拼却醉颜红,幸勿使君此樽空。
怎歌烟雨,烟雨云天一相逢。
相逢君曾笑东风,风过一城任平生。
今夕何夕,杯中茶正好,樽中酒正浓。
此夕何夕,红尘三千里,烟花一万重。
此歌终,此樽空,依依送君行。
渡千帆,踏山川,人生不相见,尘世不相关,此番。
许我丹青,绘你这一世倾城。
当年却醉颜红,奈何君前此樽空。
今夕何夕,杯中茶已冷,樽中酒已空。
此夕何夕,红尘三千里,烟花一万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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