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场苦战。
留在黄河西岸的,是一支孤军。
扶光他们不仅要拖住檀济绍的匈奴骑兵,还要在战后进行几千里的战略转移。
所以俞羲和给扶光的三千人,几乎是河东军队中所有的骑兵。
这批骑兵是玄甲军的底子,是最早跟随扶光的那批部曲,凝聚力最强的那块铁板。
玄甲军中每一个人都清晰的意识到,经此一战,玄甲军,再难回到河东了。
他们离开河东远征到长安之后,在玄甲军有了一个惯例,军匠铺会根据出征的军士花名册,给每人都打制一个铁牌。
撤离长安的时候,无论新入伍的,还是原本的军士,人手一块。
扶光那时发现,没有自己的。
他问过军匠,匠人不知如何回答,只道是上面的吩咐。
俞羲和站在蒲州城墙上,把脖子里的狼牙扯出来,握在手心。
是她不让工匠给扶光打的。
她不愿意看到有一天,刻着他名字的铭牌送到自己面前。
那枚雪白光滑的狼牙上面刻了两个字“长明”。
俞羲和默默想,愿你如星长明不灭,你这条命是我的,就当你已把命寄在我这里。
一定要活下去!
纵然檀济绍亲自出马,携带两万重骑,交战之中,他也感觉到了对手的强劲。
往常他遇到的,皆是蝼蚁。
而这次对面那些人,结构很复杂,有汉人也有胡人。
蛮族未开化,只知茹毛饮血的时代,匈奴人“打草谷”四处劫掠,采用的是最原始的阵型,一字排开,线型冲杀,直接凭借机动性,包围吞噬。
那时中原没有骑兵,对抗起来,自然吃力。
但是草原民族有一个巨大的短板,就是冶炼技术非常弱,加之铁矿缺乏,这就导致草原上铁器非常珍贵。
箭镞这样难以回收的消耗性武器,往往只是骨制,穿甲率远低于铁质箭镞。
随着中原武器装备的飞跃性提升,以及对马匹的重视,终于在汉代时,博采众长的汉家骑兵将匈奴人赶到漠北。
晋朝北方养马场,早在北方大乱时,纷纷丢失于胡人之手。
如今匈奴人的无往不利,所凭借的,是马匹优势。
而且汉国出了檀济绍这样不世出的军事全才。
檀济绍能带领军队战无不胜,在于他糅合了汉家兵法,战斗风格如摧枯拉朽。他带的骑兵,不仅有阵型,而且有非常强的组织性。
他懂打仗,懂如何与汉人打仗。
但是现在他对面的对手,同样是个胡人,同样是骑兵,而且是比他更为灵活的骑兵。
还有那奇怪的弧形战法。
他的骑数,是对面骑阵人数的几乎七倍,但是对面这诡异的军阵堪称无懈可击。
对面是运动起来,比重骑灵活许多的轻骑,却携带着比重骑还要齐全的武器装备。
远攻有弓箭、连弩,近身有长矛、戟,长刀。
马的耐力是有限的,不可能一开始就全速冲杀,这样马匹的体力会飞快流失,以至于在双方交接、缠斗时落于下风。
必然在一开始冲阵时,速度不能提到最快,而且檀济绍的是重骑,马匹受力负重更多,更要节省体力。
在马匹低速情况下,面对檀济绍的阵型,远攻武器的杀伤力就得以凸现出来。
扶光的却月阵中,飞射出尖利的箭矢。
玄甲军的戟上还有专门拐马腿的钩子,一旦抄了空子,拐断重骑裸露在外的脆弱马腿,这匹马就废了,完全失去战斗力。
檀济绍上一次听到这个阵法,还是在洛阳之战的时候。
他手下的毋达务骛曾禀报过,有个羯族人,领着一支步骑结合的小股军队,打了济渎和沁阳。
想必就是这个人。
只不过那一次,檀济绍并未这样真实的与之交锋。
对战之间,檀济绍的褐色眼睛和那双灰蓝色眼睛无数次对望和凝视。
扶光发现,魏国檀氏新帝,是曾经在蒲州见过的人。
电光火石之间,他突然冒出一个直觉性的猜想,可以完全破解主公中毒的真相。
檀、济、绍!
扶光眼中燃烧起冰冷而炽热的火焰,仇敌相见,分外眼红。
他的长戟划过天际,重重落下的时候,砸在檀济绍的长刀上。
檀济绍受这雷霆万钧之力,内腑剧烈震荡,血腥气上涌,显然受这一震受了伤。
两方军队也打的势均力敌,檀济绍人数虽多,却甚至占不了上风。
火光冲天,木船拼尽全力燃烧殆尽。
黄河汹涌澎湃,奔腾流淌,很快冲走了最后的灰烬。
天地间归于黑夜。
此时无浮桥、无摆渡船只,无论是檀济绍还是扶光,渡河已无可能。
夜色笼罩,天空中一片燃烧后的厚厚灰烟,和硝石木料燃尽的呛人烟火味。
这短暂的混沌之中,双方军队无法夜视,继续砍杀,只会误伤更多的自己人,别无益处。
双方不得不鸣金收兵,各自后撤归集。
匈奴人没吃过这种亏,两万人马,折损近三分之一。遍地是哀哀嘶鸣的断腿战马,和各种缺失肢体的死尸。
流血漂杵,直接蔓延至河边,染流了黄河。
虽然檀济绍军队保持了一贯的军纪,快速撤退集结。然而惊骇不已中,每个骑兵又因为视线不清,而愈发增添了犹疑。
扶光趁机抓住这时间窗口,收拢军队,预备突围。
他要按照既定目标,离开河东,转向邺城。
一片黑暗之中,隔河的高远之处,突然传来一阵清越质朴的胡笳声。
调子是草原上的,乐曲是各族都通用的牧晚归家曲。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遍地血腥味,所有的士兵身上多多少少都挂了彩。
在战斗的间隙,他们得以喘息,才涌上了劫后余生的后怕,和遍身伤痛的知觉。
他们出征在外,出生入死,焦土狼烟中搏杀,已经渐渐忘记了故乡草原上,高高密密的青草的幽香,咩咩欢跳的雪白羔羊,和袅袅炊烟下守候着,等他们归家的母亲和姑娘。
胡笳原声悲,呜呜又咽咽。
但这位吹奏者,为这支曲子注入了温柔和悠扬,让这些匈奴兵仿佛置身故乡开阔的原野,吹拂着那轻快的晚风。
多想回家呀!
走吧!走吧!离去吧!
匈奴兵受对方所挫,陷入由这首曲子编织的缠绵柔软的梦网,战意全消。
檀济绍作为一军主帅,见此情景,心中暗道不好,不由恼恨,究竟何人坏他大事。
这一听,就知是她吹的,曲子还是扶光手把手教给她的。扶光听懂了。
她用的,是那支他亲手雕刻了,送给她的狼骨胡笳。
玄甲军损失惨重,折损近半,比檀济绍的军队更为狼狈。
但他们以几千之骑迎战七倍于己的敌人,不仅重挫对方,而且是在檀济绍这样的成名之将手下,未落下风,已经是奇迹。
俞羲和有时候也在想。
是谁,冒着枪林弹雨,不计成本给河东军输送物资?
石迩是为了她吗?
是,也不全是。他是为了河东将士一腔孤勇的牺牲不白费。
河东将士前仆后继,流血牺牲,为谁厮杀?
玄甲军是为了她吗?
是,也不全是。他们是为她所代表和坚持的信念得以实现。
那信念是,他们受的苦,下一辈人不用再去受。
他们,扶光,孔苌,青锷,蒲洪,这些将领,不为名利孤军远征,忠心耿耿悲壮赴死,是为谁?
是为了她吗?
是,也不全是。他们效忠于她,效忠的,更是她传授给他们的概念,关于家国,关于苍生。
他们不能再退,因为背后就是故国家园,是她深深眷恋,而让他们也深爱着的土地。
她的哥哥们,父亲和她,咬牙坚持着是为什么?
为了家族荣誉?
是,但也不完全是。她太明白自己为了什么,她为了北方土地上这些还在坚守的汉家士人,为了黔首百姓,为了家家户户里的孩子。
为了人,为了这片土地上,还有说我汉家话,衣我汉家衣,食我汉家黍的人。
晋室土地,仅余河东一隅。
以弹丸之地,力抗群胡。
谁敢?
她打起旗帜,我敢。
拿起武器,以抗仇雠,以战止战,以杀止杀,替天行道,斩妖除魔。
那还有什么可犹豫的,继续战吧!
烟云微散,天际投下一缕微光。
在胡笳声中,扶光瞅准匈奴人一个破绽,在守卫最薄弱处撕开一个缺口,领着还能走的人马势如破竹,披荆斩棘,风驰电掣,拼尽全力而去。
星光逐渐明亮,战场之中,檀济绍统观局势,才发现,这是他生平在战略上最失败的一仗。
让河东俞氏逃脱了,让羯人将领和玄甲军逃脱了,还空望着滔滔黄河,让对面蒲州城也逃脱了。
他倒是要看看,是何人在这时,吹奏这四面楚歌。
烟云散尽,火光湮灭,兵戈声止,才让人发现,今夜微风徐徐,星云河汉格外璀璨。
北斗七星高悬于天,斗柄遥遥指东,昭示天下皆春。
蒲州城宏伟的城墙上,一抹纯白的剪影。
那白衣女郎,吹奏的是温柔的归家曲,做的是催命的阎罗王。
后人提起这火烧蒲津渡的传奇一战时,总会提起,击退匈奴兵的,是个女郎。
一曲胡茄守孤城,艰难守土的苦战也由此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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