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有内侍进了宫殿,向檀济绍禀报,似是有大臣因政务求见皇帝,因长乐宫不允许进出,故等候在殿外。

    檀济绍起身去处理政事,路过躬身的许叔云身边时,轻飘飘地俯视了他一眼。

    许叔云看着那挖金嵌绣云纹的黑靴在自己面前微微停顿,不用抬头,也能感受到有如实质的目光,那眼神落在他身上如芒刺在背。

    他知道皇帝是在提醒他,不该说的话,不要乱说。

    皇帝出去以后,秦禾也明显放松了下来。早有侍女跪在地上,给她除去鞋袜,端来垫了璋绒的沉香木足踏和铜盘。她赤足半踩在那柔软的绒垫上,预备着治疗。

    许叔云趋向前来,半跪在她的榻前,给她的足尖一一施针。

    黑色的污血顺着她脚趾上扎的金针,滴滴答答流淌在承接的铜盘里。如同滴漏的声音,在一片寂静中格外明显。

    她脚尖不能沾地,脚跟踩着东西觉得垫脚,没一会就让人撤了足踏,只将一双玉足垂在榻边,偶尔调皮的一动一晃,自在一些。

    手边就是琴,她随意拨棱几下,不成曲调,叮咚作响,带着深沉悠远的泛音,袅袅绕梁,穿过宫门直传到殿外。

    俊美矫健的少年正肃立在檀济绍跟前,简短地汇报着边境战报,两人站在檐下,都听见了传出来的琴声。

    檀济绍明显心情不错,听见殿内那琴声的动静,唇角甚至微微勾了勾。毋达务骛见此,自然知道殿内的人是谁,流利的汇报停顿了一瞬。

    “陛下,如果留下此女,军心不稳。”他终于还是说出来自己的建议与担心。

    早在带那狼狈不堪的女人回来的路上,毋达务骛就发现了端倪,陛下罕见地手下留情,显然是舍不得这个女人了。

    “陛下,您想想,去年蒲州城外,她烧毁浮桥坏您大事。雀鼠谷之战她害死了我们多少魏国将士,就连伏力度也被她害成了独眼龙,您也差点陷在里面。更不要说之前在洛阳城外、轵关、太行陉、上党我们吃了多少亏,折了多少人。一件件一桩桩,都是拜这妖女所赐,您居然还将她护在这里!”

    毋达务骛虽年少,但心性残忍,喜怒难测,完美继承了他如师如父的檀济绍的所有特质。

    以前的檀济绍和他是一样的,但是现在,他最尊敬的父兄变了,面对血海仇敌,仅仅因为是一个女人,竟然舍不得了。

    檀济绍见他忿忿的样子,目光一沉:“朕的事情,还轮不到你来置喙,退下。”

    毋达务骛噎了一下,知道檀济绍的性子,也不敢硬顶,只得咽下不满,垂手行礼而退。

    秦禾需要稳稳坐着,弹了几下琴,也颇觉无聊,就跟眼前这个沉默的小郎中聊起天来。

    “许郎中,你跟我说说,我得了什么病?我能不能不要天天扎针。”

    许叔云抬头看着她活泼狡黠的样子,心里酸楚了一下,又低下去,嘴上却只简短答道:

    “贵人是身体实热,需要泄毒火,急不来的,得慢慢调养。”许叔云并不敢说她中毒的事。

    “郎中,你医术这么好,也不是御医,为什么要进宫来,天天过着谨慎小心的日子呢?皇帝可不好伺候,人家说伴君如伴虎呢!”

    秦禾瞧着他时刻不敢抬起的头,想着自己面对皇帝大气不敢出的样子,感同身受地替他感觉受累。

    “在下也不想进宫来,只是有不得已的苦衷。”许叔云怕忍不住眼神,仍旧低着头答道。

    “你一身的医术,只为一人诊治,太可惜了。如果你悬壶济世,游方天下,著书立传,说不定会成为跟扁鹊、华佗齐名的名医呢。”

    她侧着身,手拄在小几上托着下巴,亮晶晶的眼神闪烁,发自内心地说到,似乎想象着外面的世界。

    许叔云抬起头,看着她因失血逐渐发白的脸色,心痛的答道:

    “在下原本就是行方的郎中。”

    “那你是如何到这里来的呢?”

    她感觉有些累,忍不住想闭上眼睛,但许叔云的话又让她有些好奇,只懒懒地伏在一边的小几上,侧着头趴在手臂上,她头上黄金的步摇发饰随之垂落。

    “我是被抓来的。”

    “好可怜,给我讲讲你的故事吧,没被抓来之前的……”

    她轻轻打了个哈欠,听他说话。

    “我自小跟随师父学医,后来师父去了,我就独自游方,看到很多百姓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饭都吃不饱,更不要说求医问药了。后来,世道越来越乱了,我被一伙流民裹挟,差点死了。然后我就遇见了一个贵人,当初在离乱之中,是那个贵人救了我,给了我吃的喝的,收留我到她的府邸。我想我无以为报,只有一身的医术,少不得要效力。但是那个人没有禁锢我做她的府医,而是供给我一个药园,允许我随意为平民百姓治疗。而那个人天天所忙碌的,是怎么让那一片土地上的人吃饱、穿暖、过好……”

    “在这天下的乱世之中,我在那一片世外桃源,为很多的民夫民妇治疗伤寒杂病,积累了极多的脉案病例,安稳的环境也让我得以安心编纂医书,享受到了如同盛世修书的大德之人才有的待遇。但是,我太粗心了,我没有多分出时间去关心那个贵人,有人害她,给她饮食中下毒,可我一点也没有发现,是我害的她没能避开别人毒手……后来那个贵人为了守护这个世外桃源,不断的征战奔波守城,然后就毒发病倒了,病的越来越重,还被人给捉住了。我受她大恩,一直被她很好的保护着,我除了师父只敬佩她亏欠她,所以想一直跟着她,换我来守护她,给她治病,可我人小力微、医术不精,治不好她也救不了她……”

    许叔云说着说着,眼泪早已流了满面。

    这慌的秦禾困意都没有了,有点手足无措地抬起头:

    “好好的说话,你怎么哭了?我觉得你的恩人中毒也不怪你,治不好也不是你的错,不要自责……”

    慢慢的,许叔云也觉得自己一个男子哭的丢脸,有点不好意思地收了泪。

    秦禾看着,有些认真地问他:

    “你想离开吗?”

    许叔云却坚定的道:“您不要担心我,一是我走不了,二是也不能走。在下还有重要的事情需要做。”

    时间到了,他俯首给秦禾撤了足尖上的针。侍女便躬身上前,端走了盛了污血的铜盘,欲伺候她穿上鞋袜。

    这时檀济绍走进殿来,恰好看见她垂在榻边,衣角掩映下玉雪修长的一双赤足。

    “慢着!”

    随着他一声喝止,侍女赶忙住了手,退到一边。

    许叔云也是男子,自然知道主公有多么美,而失忆的主公又是多么毫无防备,他懂得那蛮族帝王盯着主公的眼睛里,渐渐燃起的,是遮掩不住的欲色。

    而主公,丝毫不可能有抵挡的力量。

    “陛下……陛下……,小人有话要说,关于贵人的病情……请陛下移……移步……”

    许叔云壮着胆子,鼓起勇气迈前了一步,对那骁勇孔武的帝王进行阻止。

    檀济绍被他所阻,不悦地停了下来,想到这大夫有点本事,她身上的毒,早已复杂纠缠,深入腠理,宫里御医都束手无措,只有这小郎中有法子。也就停下来,听听他说的。

    许叔云偏身,绕到离她远一些的地方,低不可闻地朝檀济绍道:

    “贵人如今身体极其羸弱,气血两亏,阴津虚竭,月信不调,已是风雨飘摇之态。此时若是……若是……行房事,定会气血耗尽,油尽灯枯,药石难医,神仙难救!届时纵然扁鹊重生,华佗再世,也是徒劳……陛下若是想长久着,还请谨遵医嘱,修身养性,莫要……莫要……伤害贵人玉体……也莫要使其精神受剧烈刺激,以免虚耗心神。”

    他一边说,一边感受得到,那男人落在他身上越来越凝重凶狠的眼神。但许叔云仍旧咬着牙,顶着巨大的杀意,把他作为一名大夫的诊断说完。

    檀济绍定定地看着他,冷哼一声,甩袖而去。

    听着那渐渐走远的脚步声,和“恭送陛下”的声音,许叔云颓然松懈下来,冷汗已经湿了满背。

    秦禾听不见许叔云对皇帝说了什么,只见那皇帝来了又走了。

    她看着许叔云。

    许叔云站直身子,朝她笑笑,眼神里是暗暗的坚定。

    外面昏暗的光芒穿过宫门的花菱,照着那个挺拔的身影,她却看不明白了,这个突然有了些高大的小郎中究竟为什么有了这样的变化。

    许叔云在心里默默的说,主公,我虽不才,但在这个虎狼窝里,就让我竭尽所能来守护你吧!

    檀济绍去了司马瑶那里。

    司马瑶惊喜非常,自从檀济绍到了长安登基以后,她已经许久未见过圣面了,甚至一度以为她已经完全失去这个男人的宠爱。

    冰冷旷寒的宫室,深夜更漏,司马瑶的身体和精神无数次感到无可名状的空虚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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