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军路途是艰苦严寒的,虽然已经回到关内,但凌冽的北风,似乎是从关外一路随行而至。

    巫医所说的后遗症,时时刻刻在扶光身上彰显着存在。断骨接续重生,每一个愈合的骨垢处,每时每刻,哪怕是睡梦之中,都在丝丝冒着剧痛,因为痛点太密集,以至于最终凝集成几乎如锥刺般的麻木。

    而最后,麻木也成为一种寻常,让他时而产生幻觉。

    赵国的地盘愈发大了,这是匐勒慧眼识珠的回报,他半道捡回来的如战神一般的侄儿,将赵国的疆域无限延展扩大。

    乱世之中草莽起家的一国之君,其威信往往建立于仁德。而诸侯世家底子起家的雄主,稳固经常伴随着利益捆绑。

    匐勒从檀济绍的舅父刘渊那里学了不少东西,他同样是个有耐心的人,狡猾但是尚存仁厚,手段高超、恩威并施。而檀济绍却和舅父不同,靠的更多的是直接的利益或威慑。

    匐勒在刘渊死后终于崛起,这个胡人出身、白手起家、自立门户,与檀济绍分庭抗礼的一方诸侯,也将自己的威名与恩泽贯彻辽东、辽西与河北,列土封疆。

    扶光军队所到之处,后续都会有资深的汉人官员,入驻接管一城一池的户政钱粮。

    太平时节,多是汉人受过良好的教育,战乱时节,也多是汉人惨遭屠戮。在处处的人间炼狱中,突然冒出一个赵国,不杀读过书识字的人。

    荫庇他们,让他们为我所用,这就是赵国“君子营”凝聚人心的威力了。

    一边是金戈铁马、无往不胜的利刃在手,一边是恩威并施、打出招揽的姿态,这样形成了一个微妙而良性的运转。

    因为匐勒的支持,军队补给尚不算困难。

    从军的汉子,都离了故土。夜深千帐灯,军纪严明,禁止窃窃私语。但如果他们开口说话,一定是天南海北的腔调。

    想那年战火还没有烧到家乡,他们还未从河东脽上开拔。那里的乡音,无论胡汉,都带着黄河黍麦的泥土芬芬。

    一灯如豆,扶光在帐中跪坐案前,顶着浑身上下的麻木疼痛,似无所觉,操劳了半夜粮草军需的发放,也查看着沿途州县的补给。

    他的下颚线愈发硬朗,青黑色胡茬也懒得打理,眼白上是褪不下的血丝,那双灰蓝色的眼瞳,掩藏着不易发现的痛倦,面上却依旧冷然而无情。

    寂寂无声中,帐里挂的行军图映灯光摇曳,昏黄的线条似江山摇落。突然他眉头一皱,似乎听到有人在营帐外低低说着什么。

    “何人胆敢违反军纪!”扶光冷声呵斥道。

    帐外那声音止息,继而,帘帐一抬,一个披着斗篷、戴着兜帽,垂头看不清脸的人轻快地走了进来。

    扶光惊地从案边跪坐而起,不是因为这人如入无人之境的大胆,也来不及细想为什么守卫如此松懈,那身影如此熟悉,他一万次也不会错认。

    “是你吗,主公?是你吗……”扶光不由得喃喃自语,眼中所有的冷漠都荡然无存,化作不可置信的忐忑,与胆怯缱绻的压抑相思,继而是对自己仪容边幅不修的卑惶。

    那兜帽被一双白皙如故的手掀开,露出的是那双熟悉的带着狡黠笑意的眼睛。这是那个他朝思暮想的人,他的光,他的羲和,他的主宰。

    打多少艰难的大仗都不会紧张的扶光,被俞羲和依旧明亮如同珠光的目光一望,就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只觉得喉中堵着一团棉花,吞吐不下哽咽难言。

    他只是重重跪倒,仰望着那双他读的出温柔的眼眸,等待她赐予他恩典与救赎。

    “扶光,你带着河东的儿郎们,走的太远了,远的我都找不到你了。”她的话语似是带点娇嗔,似是诉说别离,听在他的耳中,一咏三叹如同仙音。

    “是我的错,主公。”

    “你的脸瘦了,也黑了,还不爱干净了,瞧你的胡子……不过,你也长高了,魁梧了,像个威风凛凛的大将军了。”她仍旧是调侃着笑。

    她轻轻地蹲下来,和他平视,探手摸着他的脸:“我听说你受伤了,伤的很重。扶光,我的病可能不需要治了,也许治不好了。”

    她的手冰凉柔软,像是雪的温度,扶光心里大恸,她的身体这般不好了。

    “我去给你找药去了,我找到了,你看……”扶光慌地去摸他随身不离的药盒,眼睛却不敢挪动,生怕这是一场梦。

    他想把救命的药捧在她眼前,可情急之下却怎么也摸不到。

    扶光像是被梦魇住了,越是心急,眼前的人越是开始模糊。

    “不,主公,你别走……”

    扶光猛然在营帐中惊醒,人还伏在案上,灯火依旧昏黄而寂静,已是深夜。

    当然是一场梦,主公她深陷长安,怎么会出现在千里之外的行军大营。

    幻梦全部消逝了,似一丝一毫也不曾存在过。扶光却摸着自己的脸,那里好像仍旧残留着她温柔的触感。

    长安。

    檀济绍是个无情、强大而慷慨的帝王,文武百官和追随他的匈奴贵族们,多年来都接受了他大方赐予的高官厚禄和金银财货。

    发出反对声音的,早已被他的铁血镇压,剩余的人,自然默许和接受了他篡了亲表弟的皇位,而官员们也不得不对他的冷酷视而不见,依旧像拥戴刘渊一样拥戴着檀济绍。

    但不知不觉之中,比起他的舅父当权的时代,檀济绍对匈奴五部的掌控力,还是不可避免地在实际上有所下降。

    所有反复无常的利益里面,没有什么比成为皇家姻亲纽带更为可靠的了。

    魏国初立,看似强大,实则有许多引而不发的内忧外患,正是广开后宫、纳妃立后,平衡各方利益的时候。本是件美色权力并收的齐全美事,但檀济绍不知因为什么,始终不肯。

    起初不过是收纳了个战场上俘虏回来的敌国女子,给的位份也不过是个不高不低的夫人,也没有举行正式的册封,任谁也没有放在心上。

    在后宫里,这样的女人太多了,高贵如县主,也不过是个血统尊贵些的阶下囚,这个女人又能翻出什么风浪。

    但慢慢地,情形不对了,皇帝往那个偏僻的长乐宫跑的太勤了,虽然只是个夫人,但这后位,可还虚位以待,说不准哪天就落在了这个来路不明的女人头上。

    现在他最心腹的将领都品出味来,自家这位铁血无情、年富力强的年轻主上,竟然有了昏聩的迹象——他似乎在不该动情的时候,竟然动了不该动的情,而且恐怕可笑的还是真情。

    关中的长冬冰雪融解、寒意渐消。

    俞羲和体内的毒是檀济绍的心中之痛,每当看见金玉一般的单弱美人受毒性折磨憔悴不堪,他就不止一次后悔莫及,对乖巧的她更是怜惜疼爱。

    俞羲和的咳喘血虚阴亏之症愈发严重,药石无医,许叔云使尽浑身解数,也只得稍做缓解。

    她的病症,自然不宜在烟火熏笼的宫室里长待,因此天气转暖不久,檀济绍便带秦禾去了终南山的汤泉疗养。

    浩浩荡荡的车队、随从、御医、侍卫,护卫着帝王金銮车驾。

    檀济绍不改戎马起家的帝王本色,着帝王常服,骑马出行、并不乘车。帝驾上严严密密挂着帷帐,羽林军环绕,护卫周全。里面的坐着的是谁,起初没有人知道。

    每当车里有低低的咳嗽声传出,檀济绍就会策马往车驾那里而行,全然不顾队列因他的随心所欲而造成混乱。

    当他凑近车驾,却不轻易撩开车帘,似乎怕进了风尘,仅仅与车内之人低语,直到车窗锦帘被轻轻撩开一丝。

    檀济绍瞥见俞羲和倚在窗边,她自己撩开的帘子,露出半面容光。她被车内暖气熏染,脸色透着咳喘后病态的潮红,发髻挽的松松的,刺绣繁复厚重的外衣早已脱掉,愈发显的肩胛单弱。但她精神尚好,早已不安分的甩掉了丝履,只着罗袜的双脚,蜷在软榻上,姿态闲适随意,看来很会享受。

    檀济绍剜了侍候在一旁的青萍一眼,还没来得及申斥,却是俞羲和抢先开了口:“不要责怪旁人,是这熏香太闷人,我自己想透透气。”

    青萍战战兢兢,低着头给俞羲和披上大氅,却被她一把挡了,昂着下巴道:“我不想穿,许大夫说我是热症,如今天气转暖,宜当温凉发散。”

    “许大夫!”檀济绍一回头,就看见后面随行侍人中,背着药箱拱肩缩背的许叔云,“上前回话。”

    许叔云小跑着趋向前来,垂着头噗通一下跪在车边。

    “你说,夫人的病是宜保暖还是宜发散。”檀济绍也不赘言,沉着声音质问道。

    俞羲和拼命给许叔云使眼色,无奈他跪的深,根本接收不到,他老老实实答道:“虽说是热症宜温凉,但发散亦需有度,夫人身子极虚极弱,反受了寒,寒热夹攻就不好了。”

    檀济绍闻言刀子一样的目光唰地看着她,俞羲和一噎,喏喏道:“知道了,这么凶看着我干嘛,穿上就是了。”青萍忙跪下给她穿鞋。

    “再任性,看我怎么收拾你。”檀济绍声音冷意若然,但却透着一丝的纵容。

    后宫之人乘坐皇驾,按理讲这是违制的,但官员们敢怒不敢言。上一个进谏的官员,曾就这件皇帝的私事痛斥过:

    “陛下,此女有祸国之色,该杀。”

    可最后,被杀的却是郭氏这个老臣,要知道,郭氏可是最早跟随檀济绍的陇右世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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