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羲和从车上下来的时候,只觉得背后有一双眼睛在盯着她,她状似不经意地踩滑了脚,扑在车下接她的檀济绍身上,旋转缝隙之间,便看到那个俊美阴鸷的少年将军毋达务鹜,正死死盯着自己。

    对一个人恨之入骨的心,是抑制不住的,从眼神就可以读的出来。

    俞羲和顶着一张柔柔弱弱的脸,朝着檀济绍明媚地笑了笑,果然就招的他一下把她横抱起来,大踏步地走了。她的丝履,连地上的尘埃露水都沾染不到。

    她快意地将背影留给那些骚动和议论,她的身后早已滔天洪水、流言四起,想必耳闻不如目睹,这眼睁睁落进眼里的一幕红颜祸国,终于刺痛了那些死忠于檀济绍的武将。

    在所有人都看不见的地方,俞羲和垂下头,眼中闪过冷意。

    你们恨我是吗,想杀我是吗?真是不巧呢,偏偏是我,还没忘;偏偏就我,是你们主子的软肋。

    我想亡的国,是你们魏国,我想杀的人,是你们所有人。而你们这些冷血的匈奴、乌孙的杂种,是我至死也不会忘的杀父仇敌,不久的将来,我会亲手一个一个送你们下地狱。

    汤泉行宫位于宫外,檀济绍遵守的规矩就更少了,俞羲和自从下了车,几乎被要求寸步不离地伴随在檀济绍身边,他不许她离开自己的视线。

    俞羲和一路舟车,起初还有心情拿了纸笔写写划划,玩了一会,早就有些疲累,满脸的倦色,这时分,几乎要窝在檀济绍坐榻的一角,昏昏睡着了。

    檀济绍久违地换上了汉制广袖长衫,这让威严日重的他,洗去了通身的蛮族气质,长身玉立如同林下芝兰,仿佛回到了当年在京洛游历时,风度翩翩的文人雅士模样。

    他盘膝坐着,满榻俞羲和铺开的纸张,他就在里面坐着,捧着一卷书,却没有看,一只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摩挲着身畔昏昏欲睡的女子,全副心神都透着放松和闲适。

    俞羲和的青丝,柔软温凉,她的呼吸轻到不可听闻,她周身的气息,让他多年的杀伐浴血都褪却冷冽肃杀,奇异地安抚着他心底的缺失,那是一个强者也难免渴求的恬然与安稳。

    他把手抚在她脆弱的脖颈上,时不时饮鸩止渴地想着,她果然是他的软肋,如果他能狠心杀了她就好了,如果她能露出獠牙,就像在雀鼠谷那样凶狠,他一定斩情绝欲、毫不留情。

    可是,眼前天然真挚、任性娇憨的她,他真的下不了手,连狠心不顾她的身体强迫了她都做不到。

    他下意识地宠着她,在乎着她。她不是他的俘虏,他才是。

    行宫是大型的山间别墅,在雕梁画栋间,投射着昏黄温柔的春日夕照。直到内侍回报,行宫已驻扎好,并呈送上来几件公务时,檀济绍漫不经心道:“放着吧。”

    公务不得不首先处理了,俞羲和瞌睡着也朦胧意识到檀济绍有事,也懒得睁开眼,一弯雾蒙蒙的眼睛闭着,她的衣衫缠在他袍袖底下,她下意识地拽拽他的袖子,含混不清、咕咕哝哝地跟他说:

    “阿川,我要回我的地方去睡……”

    檀济绍反感处置这些繁琐的政事,满心不耐,也不愿她在这里胡乱睡,容易着凉,便想让她先去也可。继而又想起太医的交代,吩咐她道:“晚些你自己先去泡汤泉吧,对你病情有益。”

    俞羲和打了个哈欠应了,却在起身时,在袖子底下悄悄塞给檀济绍手中一个纸团,朝他眨了下眼睛,心满意足地去了。

    檀济绍有些惊愕,展开看时,那是一张字条,稚气未脱地写着:“阿川,泡汤泉时,你可不许过来呀。”

    檀济绍也是一个男人,禁欲许久的年轻而成熟的男子,他品着这字条里的撒娇和信赖,这是无声的撩拨,让他有一种,捂在怀里呵护珍藏的冰凉而贵重的稀世珠玉,终于暖成他的绕指柔。

    他没有注意的地方,一个小太监偷偷溜了出去,那是当初把青萍引往永巷的那个。他听到了刚刚帝王与秦夫人对话的重点,就是今夜,汤泉里,只会有她一个人。

    终南山的汤泉群,深藏在山坳之中,山顶积雪如玉,而山下奇花异草,云雾缭绕。泉水从地脉涌出汇聚成池,其色乳白,气味微苦,温度适宜。浸泡其中,有强身健体、滋阴补阳的功效,历来是历代的皇家私苑。

    诸多汤泉最佳的一处池子,经过了前朝皇室的整修,不仅有天然形成的钟乳台阶延伸泉中,而且全部砌上了光滑洁白的内壁和池底。

    池水从细细的泉眼涌出,经过金丝编制的密密笼网过滤杂质。这次皇帝巡幸,早已命人给这处用朱红的漳绒帐子密密地围了起来,夜色四起,便点燃了昂贵的南海鲸蜡烛,无味无烟,可以称得上穷奢极欲。

    带着雾气的泉水上映着漫天星光,一双洁白纤细的脚,试着水温,轻轻波动汤泉水,漾起层层波纹,光点随涟漪破碎又合拢,朦朦胧胧、如梦似幻。

    那个纤细的身影褪去大氅,裹着内里的单薄罗衣,伴着那头青丝尾稍渐渐飘荡在水中,一步一步踏入瑶池之中。

    四周侍候的侍女内监不算多,这是俞羲和的吩咐,她说人多了嘈杂,影响她泡汤泉赏月的心情,都给打发了,只留了亲近之人伺候。

    山间倦鸟归林,一片静谧。夜静春山空,一轮月亮悠悠从林梢升上来,晕染并掩盖着星辉,汤泉池边是山间野地,遍地寻常草木沾染星霜,也仿佛带上不可知的灵气。

    青萍给她捧衣的手,有些颤抖,她脸上的伤已经脱了痂,终究是留下不可修复的伤,新长出的嫩肉泛着红,恰在眼下,如同血色泪痕。原本喜气的圆脸,瘦削许多,平添惊惧愁怨,仿佛历经风霜。

    今夜,兵行险着,青萍想着,事若不成,她定随女郎而去,一同死在此处,黄泉路上,上天入地,她陪着女郎,圆了她们主仆一场,女郎也算不孤单。

    俞羲和原本闭上眼睛静静靠在池边,却感受到小丫头的紧张,她回头给了青萍一个安抚的淡然浅笑:“青萍,这样美的月色,何不拿酒来。”

    “夫人……您想喝酒吗?”青萍眼中一热,竟然还要女郎来安慰她,自己真是太不称职了,死有何惧。于是也便横出心去,手也不抖了,恭恭敬敬道:

    “许大夫倒是说,那种甜甜的果子酒,是山野精华所酿,不吃药的时节,略喝一点点是可以的,不过只能喝一点点。”

    俞羲和随意懒散地挥挥手,浸湿的袖子贴在洁白的藕臂上。衣袖拨动温热池水,发出淅淅沥沥的响声:“一个一个都比着啰嗦起来,去取吧,有好吃的果子也端一盘。”

    青萍被打发走了,四周愈发安静起来。

    一片静谧中,危险倏忽而至,渐渐逼近。俞羲和早已预料会有此事,她故意创造出自己独处的境遇,并将这个信息传递给想找机会的人。

    当有练家子轻而收敛的脚步声响起在背后的时候,她一点也没有惊慌,内心反而十分平静。

    终于来了,希望是她等的人。

    当冰凉的刀锋反射的光芒,伴随那个持刀的身影映照在水面时,她笑着回头:“酒拿来了吗?”

    来人穿着一身黑衣蒙着脸,看那身形矫健而精瘦,俞羲和瞧着那露出来的一双俊美眉眼,理所当然的内心冷笑,毋达鹜务,你果然来了。

    她面上有些惊慌,迅速将身子往水面下沉了沉,避免被岸上的人看的一览无余。

    “大胆狂徒,你是何人,敢闯此处?”她颤抖着声线明知故问,故作镇定、色厉内荏地斥责着来人,一边不动声色地沿着池边向更远更深的地方移动。

    让俞羲和没有预料到的是,毋达鹜务自己扯下了面巾,以真容示人。

    “妖女,不要装了,我知道你认得我。”那少年的眼神有些怪异而疯狂,似乎是希望她死,却又有奇怪的倾吐欲望,还想跟她叙叙旧似的。

    难道这个杀人如麻的地狱修罗,他会发了善心,让她先做个明白鬼,再给个痛快?这是什么变态嗜好。

    俞羲和继续后退,身后的青丝飘荡在胸前,缠绕着她,月光淡淡洒在她湿漉漉的脸上,让她洁白的面庞反射着玉一般的光芒,美的如同水中精魅。

    “我认得你,你是阿川的手下,我和你无冤无仇,你要做什么?我可喊人了。”俞羲和蹬着一双不甘示弱的眼睛。

    第一次在蒲州城的漫天烟花底下,在如织的人潮中,见到这个女人的时候,毋达鹜务就觉得她像是他幼时家乡长在荆棘丛里的野花。

    那种野花宁折不弯,即便落入泥尘也能矜贵不屈,这种自持的傲气,带着脆弱感,但却不同于柔弱。不是简单的一捏就碎,而是哪怕被霜雪欺压,掉进泥土里,洁白的花瓣都被染脏,却还是能闻到那骨子里的一缕倔强的香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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