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面容带着惧怕,虽然不很憔悴,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荼蘼的艳色,已有些油尽灯枯的迹象。

    她喊他名字时,不自觉拖出来的含混而软糯的尾音,总让他感觉她已经开始深深依赖着他。

    可也许这些都是伪装。

    檀济绍试图从她的眼神语气中,端详出蛛丝马迹。

    他因为她的一张字条而心旌摇动,因为她的在意而欣喜若狂,因为她的病弱而心生不忍。

    他原本想着,就这样继续,我们慢慢来,总有一天你会爱我的。

    “阿川,那时我好怕,我怕我死了,再也见不到你了。”

    她颤动的睫毛,微微蹙着眉头,本都应让他更加怜爱。

    可如今,他为数不多的那份难得的柔情,陡然已被血淋淋的事实冷却,她实实在在的,让他断了左膀右臂,损失了巨大的威望。

    他毕竟是帝王,毕竟是权力的操控者,而不是一个单纯的有情郎。尽管前几日他确实柔情似水地满心都在担忧心上人的病情会不会导致早夭。

    檀济绍感觉自己已经完全割裂成两个人,一个冷静地说,这女人本性从来狡诈、捉摸不定,另一个却在说,给她一个机会,再相信她一次。

    怀疑的种子一旦埋下,就会滋生疯长数不清的暴戾。如果是旁人,他宁可错杀一千,但是对她,他偏偏下不了手。

    “阿川,也许都是我不好,给你添麻烦了。”俞羲和带着歉疚和伤感,虚弱无力的柔荑搭在檀济绍给她额头擦汗的手上。

    “你好好养病,不要想太多。”檀济绍反握住她的手,盯着她的眼睛道:

    “我大魏与河东,马上要开战了,你这个样子,若是不能赶紧好起来,我如何带着你去前线。”

    俞羲和微带惊讶和担忧的望着他:“这么快又要打仗了。”

    “蒲津渡业已修好,出关中而吞河东,是迟早的事。”檀济绍微垂着眼,褐色眼珠深深掩藏在阴影之中,隐去了所有情绪。

    “你在后宫树敌太多,为保护你的安全,到时候须得带着你,只有在我的身边才是最安全的。”

    他生了薄茧的手指轻轻抚弄着她的脸颊,带着无法压抑掩饰的占有欲。

    “禾儿,快点好起来,给我生个儿子。”他捏住她精巧的下巴,微微俯下身,试图亲吻她苍白的红唇。

    俞羲和柔婉湿润的眼睛里有似嗔似喜的惊讶,但她故作傲然地转过头,躲开下颚上的手,避开他的亲近,将面容埋进锦衾里道:“我才不要听你的。”

    檀济绍并不再说什么,他只是给她盖好锦被,坐直身体,一时间寂寂无声。话多劳神,她微微打了个呵欠,很快她倦极而眠。

    檀济绍的心情称不上好,战事的推进,按原计划没有这样迅速,一切准备都不齐全。而且,他确实损失了一员得力大将。

    但檀济绍的疑心压不住,他不允许有事物脱出他的掌控,他需要用特别的手段,在她面前验证某些事情。

    如果她真的欺骗了他,他不会轻易杀了她,更不会放过她。

    原本就已破例心慈手软,他骨子里真正的疯狂与偏执,只是被死死压抑。

    我的禾儿,我多么希望你呼唤的每一声“阿川”,都是发自真心。而非别有用心地利用我、践踏我为数不多的、唯独对你才仅有的真情。

    你最好是真的忘记了一切,否则,我真的不知道会对你做出什么。

    草长莺飞的三月,帝驾行宫离开了终南山。关中的风把乌燕一直送到黄河东岸边,然东君无情,春风犹未到人间。

    河东两岸一片疮痍,渺无人烟,春燕归,无屋檐筑巢,只得巢于林木。

    青苗和莠草混杂生长,同时抽出嫩芽,摇曳在黄河东岸带着泥土味道的风里,稷麦青青,无人收割。

    河东一郡,首当魏国铁骑之冲。河东俞氏,受任于败军之际,奉命于危难之间,庇护郡下治民,尔来数年矣。

    在俞羲和被抓的时日里,魏国匈奴军队,一直不停歇地继续打击着河东诸郡。

    而俞近之,忍受着失去父亲和小妹的悲痛,左支右绌,终于还是守不住河东大片土地,只得收缩防线、退守险要,与王氏子弥一起,坚强固守着最后的雄关城池,晋阳。

    王子弥和俞家三公子玄之一见如故,很快成为忘机之友,他二人痴狂成癖,都对绘画和美酒如痴如醉。

    乱世之中,朝生暮死,醉里乾坤,还不知明日是不是死之将至。

    俞近之执掌一郡,抵御了魏国多次的进攻,沉郁威严日盛。这日遍寻俞玄之不见,便又到王氏府中寻人,果然找到了在一堆画纸中间喝醉到东倒西歪的两人。

    “玄之、子弥,起来,快醒醒。”俞近之拎起二人,把醉眼惺忪的他们晃醒:

    “整日浑浑噩噩,成何体统,快梳洗梳洗,前厅议事。”

    俞玄之虽年轻,但却是兄弟三人中最放旷飘逸的,他像个狂士一样,微蓄须髯、披头散发、衣衫不整。他迷迷糊糊睁开眼,望着一脸严肃的俞近之笑道:

    “长兄,你尝尝,这酒不错。”

    俞近之大喝一声:“俞玄之,如果你还想把小妹救回来,就立刻给我把酒醒了。”

    那边王子弥听见了他的话,脑子一蹦,迷迷瞪瞪爬起来,抹了一把脸:“什么,义妹有消息了吗?怎么,能救回来了吗?”

    他比俞玄之醉的浅一点,但状况也好不到哪里去,衣衫凌乱,被墨水染的黑一片、灰一片,浑身上下都是熏人的酒气。

    “那个人回来了。”俞近之沉声道:“还有十万玄甲军。”

    扶光没有回到邺城,纵然在他到达河北常山时,赵王匐勒发出九道诏书,传令让他回师,扶光依旧毫不理会。

    他传信给叔父,把他武王的金印送还,言他业已遵守承诺,荡平辽西河北,拱手送奉大片基业,未曾辜负叔父一片信任。

    如今,他应该信守对旧主的承诺了。

    不顾匐勒派出的信使阻拦反对,他带十万玄甲军直奔井陉,已经即将从东向西翻越太行山脉。

    井陉关,是晋阳东侧与河北之分野,也是守卫晋阳,防止被河北方面进攻的最后的天险。

    俞炳之守在井陉关,他第一个发现有大量军队集结关下,那些军队乌泱泱一片铺天盖地,阵容严肃、威压十足、非同一般。

    虽然这支军队大概率不是匈奴人,但是不论是哪一方的,他心里也只有一个想法,晋阳,恐怕守不住了。

    就在俞炳之以为必死的时候,关下的军队却派出了使者,遥遥望着旗号是个“俞”字。

    俞炳之自然觉得自己是不是眼花了,甚至疑心是不是魏国来了,故布的疑阵。待到使者进前,才发现是老熟人,即使面貌已然与从前大不相同,但是俞炳之还是认出了他。

    “拜见二公子,属下青锷来迟了。”魏锋,也就是青锷,他满面烟尘之色却俊美彪悍,不复当年为护卫时的文雅之姿,铠甲沉重拜跪不起。

    俞炳之粗中有细,大喜之下,迅速问清了关下情况。原来是扶光,带着青锷、孔苌,和当初从河东离开、如今发展到十万人数的玄甲军,意外而至。

    当初离开的残军,整齐威武地回来了,俞炳之高兴之余也有隐忧,不敢做主立刻放他们进关。

    这批军队数倍于晋阳如今的守军,虽然这几个将领都曾是俞氏家奴,但时过境迁,如今是敌是友,难以分辨。

    在俞炳之传信晋阳,消息递到俞近之他们手上的时候,这支军队就一直矗立在关下,令行禁止、毫无犹疑。

    晴空,满天触手可及的星斗,大军为首的是一个一身淄衣的昂藏男子,无论星夜侵染、风吹雨打,无丝毫退却。

    俞近之昼夜兼程,亲自来到井陉关,俯视下去,隐隐见那男子服色眼熟,似是当年俞氏府中所制。俞近之心中微动,提出单独会见扶光。

    扶光单枪匹马,提刀赴会。星霜荏苒,古老的城关门悠悠打开,那逆光的身影,映衬着东方既明的朝晖,如撕破黑夜苍穹而爆发的新星,积蓄力量、拼尽全力、光芒四射,强大而不可撼动。

    俞近之庄而重之地会见扶光,他看着这个曾经卑贱的奴隶,手握重兵潜龙在天:

    “扶将军,久违了。你已贵为赵国武王,今日相见,为何穿着旧衣。”俞近之拱手行礼问道。

    扶光恭恭谨谨大礼伏拜而下:

    “大公子言重了,旧衣乃是我主昔年所赐。我与主公分隔山长水远,唯恐大公子见疑,特穿着在身,以表在下拳拳忠心未改。”

    他淡淡回答,并不骄矜,但是语气中隐藏着汹涌奔腾的厚重感情。曾经目不识丁的粗野胡奴,言谈举止坦然自若、光明磊落,隐有不容忽视的磅礴王气。

    “大公子,我愿为一刀,直插魏国,营救主公。”

    扶光生于污浊卑贱,血雨腥风登于高位,仍旧为她悍不畏死,甘愿在他尊贵的女主公的兄长面前收敛臣服。

    扶光拼却此生,将己身炼为长天利刃,为的是永远会在触手可及之处,握住掌心里的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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