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阳,重镇。
越靠近晋阳,形势越发开始发生变化,匈奴军队常与小股控弦骑兵遭遇,对战规模不大,但每一场战事都打的很胶着。
很快,魏国十八万大军已经牢牢围困了晋阳,兵临城下。
刚开始晋阳城内还会派出军队出城战斗,但是往往魏国这边刚刚冲破敌方阵型,对面的轻骑就一触而退,神出鬼没地撤进周边山谷,感觉一拳打进棉花里,使不出劲来。这战斗风格捉摸不透,诡谲多变。
檀济绍开始有种熟悉的感觉,这种打法,似乎曾经在哪里见过。他搭建了瞭望台车,在每一战阵前细细观察敌方阵型,直到他敏锐地发现了一个半脸覆着护具的骑兵。
那人和其他人的打扮并无两样,只是他会偶尔出现在先锋军中最需要的位置,像一股黑色的旋风,战斗在撕杀之中。
是一员猛将,不过,对于檀济绍来说,这人已经与死人无异,反正都会亡命在他的精锐铁骑之下。眼下重要的是,如何把晋阳城打下来。
晋阳城内,俞炳之在议事厅内左右踱步,焦躁不已,朝着端坐在上首的文质男子握拳咆哮:
“长兄,小妹就在檀氏贼子手中,已经有我们阵前回来的探子,看见她了。我们城内有五万士兵,城外还有七万玄甲军,为什么不杀出城去,里应外合跟匈奴人拼杀一番!”
俞炳之一向悍勇,炯炯的一双圆目,愤恨之色尽显;“如今长兄您一味听那个扶光的指挥,听任他调度小股军队分兵出击,可曾想过,本来我们兵就比魏国少,此时再进行分散,这不明摆着是胡闹吗!他到底懂不懂打仗!”
俞近之瞥了自家急躁的弟弟一眼:“他的武王封号,可是一刀一枪沙场上拼回来的,你说他转战三千里,未尝败绩,是不会打仗的,全凭的幸运吗?坐下,走来走去看的我眼晕。”
俞炳之被噎,闭上嘴交叠双手坐了下来,袖手而坐望着议事厅内的沙盘。李愈立在他身后。
沉默片刻,只听厅外传来甲胄摩擦的金属声和脚步声。一个高大的身影迈步而入,那人持着矛戈的手臂沉稳有力,只是动作偶有迟滞,像是受过很重的伤之后那种不灵活的僵硬。
“末将参见大公子、二公子!”那人掀起面上护具,拱手行礼。俞近之眼神一亮,坐直身子抬手一让道:“扶将军,你多次出城探查,可发现了敌人破绽,有什么妙计破敌?”
扶光身后跟着孔苌和青锷,他们都唯扶光马首是瞻,此刻都望着他,俞炳之在一旁,也充满审视地望着他。
扶光并不言语,他望着沙盘上晋阳的地势,抬手指道:
“晋阳,版筑城墙,二水环绕,城高河深,易守难攻,匈奴人远道而来,人疲马乏,后勤补给耗资巨费,围城,想必是围不了多久的。只是……”
“我们不顾主公了吗?她还在檀济绍手上。”李愈半面脸上的伤疤更显得狰狞,他压低声线,压抑着怒气。
扶光口气一滞,沉郁道:“是,主公还在他手上,多待一刻,就有一刻的危险,我们不能龟缩城内。想必,檀济绍也是算准了这一点,料定我们不会守城。”
俞近之气度端凝,听了他的话,起身绕着城池看了又看,缓缓抬头问道:“那么,就须得出城死战了,是吗?”
扶光却缓缓摇了摇头,思惴片刻道:
“死战也未必能赢,主公在敌营为人质,始终是我们的掣肘,玄甲军如何能放开手脚。思前想后,我想到了一个法子,只是……这法子有些凶险。”
俞近之紧紧望着扶光那双坚决而孤注一掷的灰蓝色眼睛:“什么法子,你说。”
一个清逸的嗓音在外面响起:“再有几日,春汛便将至,北边上游群山的冰雪融水会使汾水大涨,淹没南北两岸。头一年的冬天越冷,第二年的春天,汛潮便来得越急越猛。因这汛潮到时,桃花开得最盛,故而我们晋阳当地人称之为桃花汛。”
只见王子弥和俞玄之施施然出现在议事厅上,身后还跟着青莘,说这话的人,正是平日吊儿郎当不见人影的王子弥。眼下,河东所有的有识之士都已经齐聚一堂。
扶光抬头望着来人,从对方的眼睛里,读出了同样的意图。
俞炳之沉不住气,不解地问道:“你们在说什么哑谜?”俞近之却压住他,仰首望天道:“不要说了,我都明白了,你们去做吧。是成是败,听天由命了。”
俞玄之紧张地左望望,右望望,在手里反复捏着一个木质器物,正是他之前鼓捣的,被扶光要走的,为凿通水渠,修筑堤坝所设计的工程模型。
扶光郑重跪地面对俞近之:“大公子放心,末将拼了这条命,死也会救回主公。”
大军压境,攻城战事一触即发。晋阳城背靠山势,面朝汾水,西北侧是蒙山,南侧在汾河北边有一片开阔地,隔着深深的护城河仰望城池,上万军队阵型展开,兵临城下。
凭借着有利地形,自古攻晋阳的战事,都是以年为单位计算。这意味着,匈奴人不擅攻城的骑兵,想拿下晋阳,没有个几年时间,是绝对攻不破的。
但是檀济绍就敢这么来了,倾国之兵,举世哗然。
然而,晋阳守军,竟然也敢在兵力不足的情况下,就这么放弃了有利守势,出城迎战了。
原本应该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拉锯战,却造就了后世史书上令人不解的谜团。后世无数史学家试图从当年简略的记载中,还原这场战争的原貌,但是都一无所得。
《后赵书武王传》载:“景明元年春,武王于晋阳,设计破魏国伪帝檀氏,一役灭其国。”
扶光所经历的真实的这场战役,并不如史书中记载的这般轻描淡写,历史的画卷恢弘浩荡,湮没了数不尽的细节,但扶光身处其中,他心中无比冷静地算准了每一步,算透了每一处,因为,他不仅仅要打赢这一仗,更要救回一个人。
玄甲军在此前,已经通过小股部队出击的方式,分散进入城西北的蒙山之上,秘密在汾河上游修筑工事。玄甲军不仅擅长打仗,修筑各种工事的水准也是独步天下。
俞羲和决想不到,她在初创这支军队的时候,从带着他们给村民修房屋挖沟渠的起点,竟然在很久后的长久岁月里,创造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威武之师,甚至惠及和拯救了自己。
瞭望台被缓缓推着,檀济绍特意让她穿着醒目的锦袍,盛装登台观战。号称是,要她好好看看,他是如何把这个天下打下来的,便转身投入战阵,杀进一片血肉之中。
这种不要命的疯狂打法,让她开始怀疑檀济绍是不是疯子。也许在他硬要带她千里从军的那一刻开始,他就已经疯了。俞羲和总觉得,檀济绍不在乎是不是会失败,是不是会死,战争于他,是享受,是不可停歇深入骨髓的瘾,他戒不了。
所以檀济绍至死也要带上她,为他的帝王大业殉葬?
檀济绍实际上认为自己是必胜的。他使的这一招可称阴狠,破骑兵,须放箭防御,但是如果放箭,首当其冲,就是高台上的人先被扎成筛子。她是一名微不足道的女子,但是,也是一些人绝不会放弃的存在。
李愈孔苌青锷等人,她的哥哥们,河东的将士,无人不认识她,见到活生生的她,身陷在敌营,纷纷沉不住气,投鼠忌器,打的束手束脚,什么投石器、箭雨再也使不出来,组织不起任何有力的防御。
一时间魏国骑兵把城下的军队冲的七零八落,几乎如入无人之境。
谋士郭器悠然漫步,似乎是在自家花园中似的,骑马到了城下,使出攻心战术。三寸不烂之舌,说的的娓娓动听:
“晋阳的将士们,我主有爱才之心,若是投诚,自然高官显爵,享之不尽,正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良禽择木而栖,何必死守俞氏,枉为刀下亡魂。”
俞羲和在万军之中,在高台之上,身体被风吹拂着摇摇欲坠,檀济绍拿她当了最大的靶子。
遥遥数丈距离,扶光望着高台上的俞羲和,心中大恸,又卷起无尽的火焰。
主公飘飘然如同一片云,厚厚的衣衫遮不住她的荏弱。
檀济绍该死。
扶光就在城下,领着能打的将领,悄无声息地观察着天色。
逐渐凌冽的春风,带来汛潮湿润磅礴的气息,一阵阵粉色的桃花,不知从何而来,打着卷掉落在扶光刚硬的盔甲之上,如同从天而将的温柔粉雨。有一片花瓣,恰点于他粗糙的唇间,他抿了抿,卷入齿间爱惜地微微含着。
扶光心道,是时候了。拉锯态势转变,决战在即。
他贪婪地望着朝思暮想,魂牵梦萦的身影,将那片花瓣吞咽入腹,收回眷恋,死死盯住对面的宿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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