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沨在车上睡得很浅,他能感受到自己随着车的运行在车门和月不开之间碰撞,脑袋好似脱离脖颈一般在车椅背上滚动,但他实在懒得费力气控制自己。
突然,一股强势的压迫感从头顶灌注下来,阴沨醒了。
清冽的空气涌进鼻腔,一个冰冷的耳光打得他措手不及——他的脸撞进了雪地里。
湿咸的液体淌过嘴角,是血。
空气太冷了,血的气味仿佛被冻住一般,无法释放出一点腥气。
四下的雪灰白干燥,世界像一盘堆积的粉末,像骨灰。阴沨单手撑着地面站起身,他只能感受到一只手,另一只手不在了,断了,或者同雪末一样消散在风里。
他抬起左手,四指断裂,仅剩小指,创面露出碾压过的骨渣和黑紫色的血肉,和他小指指环那一抹绝艳的红色对比鲜明,那是他想摘但摘不下来的东西。
二十米之外,柒陆叁的面包车皮像锡纸一般被揉皱、压扁,车皮下暗红的血迹在雪地里流淌,缓慢得像一条蠕动的溪流,扭曲着淌到阴沨脚边。
依旧没有血腥气。太冷了。
逐渐模糊的视野中,阴沨看到那滩惨烈的车皮肉泥上,蹲踞了一团浓黑的影子,像一团乱线、一场淤积的风暴,磅礴的黑色气息弥散,迅速阻塞视线,浓硫酸一般腐蚀阴沨的眼球。
痛!剧痛……
然而,在最后一丝视线里,阴沨看到裹挟在黑影中的那个人形,分明是他自己!
双目猩红,瞳孔燃烧的另一个阴沨。
阴沨倏地睁大眼睛,彻底醒过来。他仍然缩在面包车后排一角,被其余六双眼睛盯着,车窗外的雪停了。
身边的人伸手摸他的额头,被阴沨条件反射似的抓住手腕,停在半空。
“没事儿小阴,月不开让我把你脑门上的散热贴揭了。你有点低烧,怪我,我开车水平有限,不常坐的人坐不习惯,”韩大坤说。
阴沨才反应过来身边坐的是司机韩大坤,而月不开不只什么时候起坐在主驾驶位上,时不时通过后视镜瞄后排的情况。
“沨爷梦着什么了,喊这么大声,”柒陆叁扭头问。
阴沨欲言又止,“……我说什么了?”
“影子。血。疼,”刑巴目光深邃。阴沨从他脸上读出一种莫名的警惕。
“嗐!就是……一般的噩梦,”阴沨说。他努力学习月不开那种轻松洒脱的语气和表情,但他假笑起来自己都觉得尴尬。只维持不到两秒钟,一副笑模样便摔在地上,捡都捡不起来。
那六人的更加迷糊,韩小翼也扒他爸的肩头看向阴沨,显然觉得看一个金贵到晕车发烧、做梦喊糊话的成年人,要比手游好玩。
阴沨只好换一招岔开话题:“月不开你没驾照也敢开车”
“卧槽开爷!让你开四小时了!你没驾照?!”柒陆叁在副驾驶的位置上几乎蹦起来,幸好有安全带拦着。
月不开佯装摸兜,变出一沓证件,拇指一捻,六本驾驶证扇面排开。
柒陆叁接过来,翻来覆去瞅六张假冒伪劣的驾驶证,“欧盟、俄罗斯、中国、尼泊尔……委内瑞拉、埃塞俄比亚!开爷,你考埃塞俄比亚的驾照干什么?”
“去非洲大草原看瞪羚啊,你不懂,”月不开信口胡诹。
“确实不懂,”阮屏推眼镜,他想详细解释一下埃塞俄比亚是高原,看不到瞪羚这种偶蹄目的生物,被柒陆叁的咂嘴声烦得说不下去。
“没看你平时看车啊?”柒陆叁摸不着头脑,他认识月不开有小二十年,从没见过月不开摸车,自行车都很少见他骑。
“不开车,那是你开爷低碳环保,”月不开冲副驾驶笑。
小柒爷大惊失色,“你看路!看前面!”
“甭操心,马上就到,”月不开说,“拐个弯绕前面那片树林子有个土阳村,雪大,今晚别赶路了,进村住一晚。”
他说的这番话柒陆叁也说过,那一次车还没有拐过弯道的时候迎面被一团巨大黑影压成了饺子馅,无人生还。
月不开心里给阴沨传话:阴大人,你见到不是噩梦,是真实发生的。这里地方邪门儿,咱们晚上详聊。
说罢,他手打方向盘,一脚油门爬坡转弯。公路另一侧的坡下,村子建在避风的方位,一家一户亮着窗口,在雪中散发出童话故事般恬淡的气息。
韩小翼摘掉耳机望向窗外,揉了一把长雀斑的鼻头,撇嘴说:“可算安全了。”
下车后,柒陆叁和阮屏去打听住宿的地方,月不开没让阴沨下车,爬到后排座位低声问他头感觉怎么样。阴沨没什么感觉,但月不开偏要说他被甩出车外,跄在地上摔了一脸血。
月不开恨不能像捧篮球一样捧阴沨的脑袋,上下检查一下有没有撞坏的地方,“那个黑影砸下来的时候躲不开,我把时间往回调了五分钟,开车提前加速,在黑影砸下来之前通过转弯路段。”
“你能调时间?”阴沨问。
“能啊,钟山山神烛龙烛九阴,阴大人可曾听说过?我正经拜他为师学过几百年,召螭龙的那手也是跟他学的,”月不开说的是实话。
“小柒爷他们的记忆我按照你的法门微调了一下。他们现在的记忆里,在高速服务区的时候,我接替韩大坤开下半程的车,一会儿要是有人提这事,您可别说漏了。”
月不开抓了抓脑后的小辫子,有些不好意思,“可惜了,我没弄清楚那团黑色的是什么玩意儿,它跑贼快。”
阴沨靠在椅背上,眼中显出竖瞳,一双眸子猫似的在夜色中隐隐发光,车窗外的斑驳光阴映在他沉寂的侧脸上。
月不开看出他心里有事,如果不问清楚,阴沨怕是要自己一个人瞎琢磨,“阴大人,您有话直说,我都听着。”
“黑影……是我,”阴沨说,“我看清了应该是我,另一个阴沨。”
没有眼白,满眼血色,之前月不开和他提起过眼睛的事,但阴沨自己从来没有见到过那个样子的自己。这一次,他看得真真切切。
但更让阴沨疑惑的是,月不开并没有感到丝毫的惊讶,“月不开,眼睛的事你知道怎么回事,是不——”
不等他问完,月不开一探身撩开他额前的乱发,他速度太快,阴沨僵在当场。“看来确实脑子撞坏了,阴大人您记不记得您被甩出车外后干的第一件事是什么?”
阴沨被问懵了,“我能干什么……”
“您拿手机屏当镜子,照脸、擦血。”
阴沨无语。另一个自己是镜子里的?
“头一次发现您这么自恋,知道自己长的好?”月不开笑道,给阴沨开了车门让他先下车。
他不能和阴大人单独在车上待太久,有了之前韩小翼当众骂的一句“老玻璃”,月不开明显感觉小柒爷看自己和阴沨的神情异样。
月不开告诉过他自己“追人”的事情,虽然没点破,但小柒爷十有八九猜到被追的人就是阴沨。柒陆叁可没有兆琼之那样深厚的道行,不足以藏起自己脸上的小心思,若是被阴沨看出来了……
月不开怕阴沨难堪,更怕被当众拒绝。
有些事不能操之过急,他毕竟不是那个随口说“喜欢”、随手把人拽进家里的赵月辰。非是少年时,不敢轻许诺言。
阴沨看到的另一个阴沨并不是镜中倒影,月不开骗他的,“另一个阴沨”真实存在。但实话往往难以说出口,月不开不能说。
他锁好车,叶潭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他身后,一点声音也没有,见他转身才开口说话:“今晚村头好像有活动,柒老板让我来叫大家一起过去凑凑热闹,他说这边距发掘现场不算很远,意思是我们可以从附近居民口中探话。”
叶潭声音平淡,每一句都是在转述柒陆叁的语意,不掺杂一丁点自己的情绪,听起来有些别扭。
月不开和阴沨找过去的时候,背风的小土丘下被人扫出了一片空地,三堆篝火燃起,周围积雪的色泽便像刚出油锅的炸虾仁一般拥有金灿灿的表皮。
村干部是一位大学生村官,姓苏,他在篝火旁嘱咐用火安全,满嘴南方口音念叨:“放火烧山,牢底坐穿,不要忘记防火很重要!大家都小心一点。”
小苏告诉柒陆叁最近几年的冬天特别暖和,一定是受全球气候变暖的影响。一年四季地里旱得厉害,几乎成灾,家家户户地里收不上东西。
小苏躲过几个孩子相互丢掷得雪球,欣慰地说:“已经很久没有下过这么大的雪了!瑞雪兆丰年嘛!老祖宗说的东西都是有点道理的,村里人都高兴嘛!”
“这可真真儿是大喜事!您瞧这我们来了,雪就来了,”月不开跟着插科打诨。
苏干部抿嘴笑,眉眼都弯起来:“还有哇,还有村头张家的儿子几年没回家探望了,也是今天晚上刚到,据说是带女朋友回来了呀,很好嘛,老人杀了猪,要请客哩!”
小柒爷听说有肉可以蹭,精神饱满,提起自己在编制内吃大锅饭的那一年半年的经历,大侃特侃。
刑巴默默蹲下身在雪堆了抓了一把,柒陆叁一侧头正好看到他抓雪的样子,以为他要团雪团,于是也立马抓了一团雪,把两下揉出来的雪团往刑巴衣领里塞去。
刑巴一惊,柒陆叁没等弄明白情况,便已经被他按进雪堆里,后脑勺陷进去二十多厘米。
柒陆叁出人意料地没生气,他伸手揪住刑巴的衣领说:“刑哥,小时候你就是这么玩我的。”
话音未落,柒陆叁腰眼发力一拧身反把刑巴按下雪地,但只压住了二三秒的时间刑巴就掰手腕把他提了起来。柒陆叁疼的乱叫:“我只是想找一下小时候的感觉!你这么认真干什么?”
小时候的感觉……刑巴怔了一下。他已经不记得小时候的感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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