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诶,流云。”

    “怎么了?爷。”

    “你天天在院里不出门,不闷得慌吗?”武利盈是真心发问。

    从前他还不觉得,如今自己“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过,才发觉这事儿痛苦难捱得很。

    流云全然不觉:“我每天有活儿要做,没事儿给爷缝衣裳绣东西,闲了和姐妹们吃两杯、打络子玩。有什么闷的~”

    她回得一片真诚,武利盈便知自己和她讲不明白,遂不再说话,心中兀自生疑:难道这世上的姑娘,都天生有能闭门不出的好耐性?

    流云扥扥他袖子,又轻声道:“爷,你真不带人进宫?”

    武利盈被问得生烦,随口嗯了一声。

    “啊?”流云撇过头,困顿道:“若是这样,爷自己在宫里多难受啊?就是想找人给大将军传个话,怕都不容易了……”

    武利盈猛然来神。

    对啊!若不带个家里人进宫,将来有个什么事也不好通知大哥。

    如果大哥将来真要反了解救他,岂不是还要现找个通知他的人?

    看来确实得带个人一起入宫。

    武利盈瞄到流云身上,流云感觉到他的视线,被他看得羞怯:“爷,你这么看我作甚~”

    “你跟我多少年了?”

    “八九年了。”

    “唔——这么久了。”武利盈打量她一番。

    流云不算太聪明,武利智甚至觉得她稍有点笨,好在做事实在稳重。

    带她进宫不求帮什么,但若有个万一,叫她传个话还是够用。

    “你愿意和我进宫吗?”武利盈道:“进去了,可能就出不来了……”

    武利盈说完有点后悔。

    因为他想起储秀宫那些教习嬷嬷,看着都四五十岁,一生年华都锁在深宫里,着实有些可怜。

    但转念一想,女人在哪儿都是院子里一待不出门,在宫里在外头差别不大吧?

    流云听了分外兴奋:“真的吗?我愿意陪爷到宫里。”她指头缠绕着衣带子:“伺候爷一辈子我都愿意,不过换个地方罢了,我有什么不愿呢?”

    果然,女人好像只要给她们个院子,在哪儿差别都不大……

    想至此,武利盈莫名想起那个没见过面的女皇帝。

    她也是女人,她也这样吗?能在宫里一辈子不出去?

    *

    周言莫回到家时,周宅门前父母弟妹都立在门口。

    从轿里出来,他最先看到的是父亲愠怒的双目,但在看到伴行的太监后,父亲隐下怒气,带领众人向他跪拜。

    周言莫被父母这一拜跪得心慌,急忙唤他们起来,旁边太监笑眯眯道:“贵人,这是规矩。往后您是皇家的人了,君臣有别,他们当是向您行礼的。您孝敬父母是好,但坏了规矩就遭了。”

    太监圆滑,说完这话又对周家人道:“礼节到了,各位起吧。七日后正式入宫,一家人还是趁时间多聚聚得好,往后再想见就难了。”

    周家人闻言谢恩起身,周宇珩从身边侍从手中接过一包银子,恭恭敬敬地走上前,塞到领头的太监手中。

    太监假意与他推脱,最后几乎是在周宇珩的恳求下“勉为其难”地收下银子,带一行人回宫中去,回头时眼皮子里露出点不屑……

    待他们走远,周宇珩才收起恭送的架势。

    低头看到周言莫似有话说的表情,方才掩盖的怒气又露出来。甩袖子气哼一声,头也不回地进宅子里,不与周言莫说一句话。

    周夫人不敢劝,紧随其后垂头离开。

    弟弟妹妹瞄了周言莫几眼,带着厌恶地回过头,随父亲一同离去。

    转眼间,除了门房小厮,只剩问心站在门口。

    她走下台阶来到周言莫身边,声音夹着愤怒和哀婉:“爷,奴婢送您回房休息吧?”

    周言莫凝视亲人远去的背影,一瞬间,这场景忽和二十多年前的记忆重合。

    眼前骤然眩晕,连着周围的事物影子都在扭曲……

    短短几息,天旋地转,他直觉胸腔如垒巨石,呼吸困难,身上一阵阵打寒噤。

    连同问心站在面前与他说话的声音,都像是从天边传来……直到问心见他不对劲,摇晃着肩膀连唤了几声他才神魂归体。

    袖子下周言莫两只手不自觉地颤,眼皮无力地耷拉下来……

    “回去。”他轻声道。

    *

    七日转瞬即逝,早几天武利盈再和亲哥闹别扭,到了这天心里还是不舍。

    但他有男儿颜面的倔强,于是强撑着一句话不说。站在大门前,脸垮得好像大将军府欠他二五八万。

    昨晚武利智分别给他和流云塞了不少银钱,什么金玉宝石也准备了不少,初期在宫里行走是够的……

    “宫里不比在外头,不是你拳头硬人脉硬就能说得通。”武利智不放心道:“把你少爷脾气收一收,该花钱花钱,别不舍得,不够给家里传信。万事有哥在。”

    武利盈本端得一派冷酷打算一直维持下去,结果一句“有哥在”,直接听得他眼眶鼻子阵阵发酸。

    他深吸口气,仰头望天忍下眼泪,装作漫不经心地从鼻腔里哼出个嗯。

    武利智见他那死狗德行,看在以后就看不着的份上忍住了没骂。抬手从袖子里拿出个锦囊,解开袋子倒出一对金累丝双龙戏珠纹镯套在武利盈双腕上。

    武利盈下意识要挣脱,他一动,镯子发出泠汀清脆的细响:“你给我响镯干什么?这姑娘戴的东西!”

    镯子近两指宽,内部中空,装有碎宝石,戴上动作时会发出如泉水叮咚的细向。内侧龙翻祥云的金纹细致,外侧两条立体的金龙红宝点睛栩栩如生,对着一颗光泽细润的珍珠嬉戏。

    工艺之精湛,实属罕见。

    武利智严肃道:“拿着吧。这是娘的陪嫁,本来是传给媳妇的。”

    武利盈摘镯子的动作顿了下,随即又要往下脱,嘟囔道:“那我更用不上。我不要,都给你,给我未来嫂子。”

    哥哥忽用手攥住他腕子,止住他的动作。他挣了两下,两支镯子发出细碎动听的脆响。

    渐渐,响镯声弱下来,他眼中隐有泪闪现……

    “以后没人陪你了。”哥哥用力攥了下他的手:“它替爹娘,还有哥哥陪你。”

    这回武利智松了手,武利盈倔强地没让泪流出来,甩头道:“有什么的!小爷一条好汉,在哪儿都是豪杰!”

    远处,宫中接迎的队伍开来。

    武利盈上了马车,向着朝阳越走越远……

    武利智站在门前一直望着,若是弟弟如常人般娶亲他定然高兴。但如今,他心中说不得是空一块的心酸,还是担忧愤怒……

    背在身后的拳攥得愈紧,到底是他无能!被皇帝挟制住。

    往后他更轻易动不得,但这件事,不会到此为止。

    武利智坚毅的面上布满冷意,深邃的眼眶下眯起眼,剑眉紧皱……

    花乾元,咱们走着瞧!

    *

    丞相府门前父子俩分立,柳茂嘉侧过头垂眸,不说一句话。

    “你打算永世不与为父说话?”柳常德面上对外人一派温和,嘴上用只他二人能听见的音量低语一句。

    柳茂嘉终是不忍,不舍地低声道:“您永远是我父亲。”

    “年轻人有傲气、脾性倔,为父又不是没年轻,了解。”

    柳茂嘉又感受到曾经光明伟岸,善于包容的父亲……

    “终有一天,你会明白为父的苦心。”

    刚放下的防备,因为这一句,柳茂嘉心中又重新对父亲竖起盾。

    柳常德虽有儿子离开的准备,但心中总有点不舒服,想说些什么。

    “皇上……”

    他琢磨了许久,心想不如和儿子嘱咐两句皇上的脾性。但见儿子面上疏离忧伤的表情时,他知道说什么也无用,便将话咽回去。

    他做丞相掌权这些年来,还头一回不是演戏,而是发自真心的为难。

    不由得心酸,一想这酸楚是儿子给的,便更加不是滋味……

    “罢了。”柳常德低道:“你自己感受去吧。还有日子给你想通,为父给你时间。”

    马车到了眼前,柳茂嘉已是皇家人,不能再向父亲行礼,他对深深点头告别。

    这本是他含蓄的表达。

    但父亲见了,面上一种他无法理解的欣慰笑容,亲自扶他上马车,当着接迎的太监面,对他说了许多场面话……

    那一瞬,柳茂嘉的心随着父亲没有丝毫破绽的温和忠良伪装,跌到谷底。

    马车驶远,柳常德如何不知道儿子的情绪?

    他不由得叹息一声,心中想:俩孩子。一个太决绝、一个太优柔寡断,要是能中和下他就省心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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