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保医院的就诊记录不是一次,是数次。
国中三年级的暑假,到年底,每月一次,会有人陪自己去久保医院复查。
“东京啊——”久保医院的主治医生听到她这么说非常惊讶:“我一直以为你们是这个城镇的人,最远也不过隔壁城镇而已,居然那么远。”
“但是,一直陪你来做检查的少年,真是沉稳可靠啊。”医生说:“名字叫……藤原英仕。”
……
“藤原英仕?”
“当时只能想起这个名字。”
来人在清水身边坐下,满不在乎的说道。
“为什么知道我在这里?”
“白石先生打电话过来,说你今天回来,但家里没人接到通知……”少年说:“小时候开始,小溪无论藏在哪里,我都会找到的。”
父母离婚的时候,谈孩子的抚养权,双方都想要带走泉,律师建议问孩子的意见。
泉说,我要和妹妹一起。
清水溪选择了母亲凉子,于是他们就一直跟着母亲生活。
“我都不记得以前的事了。”
“无所谓的。”泉说。
“父母有了各自的家庭,将来也会有新的孩子,但是在这个世上,只有小溪和我拥有同样的血脉,母亲和父亲共同的血,只唯一在我们身上流淌。”泉说:“我是这么想的。”
“为什么没告诉父母……我的事?”
“你自己不准我说。”泉说:“我就只能一次次的陪你去复查,有半年左右,你一直拼命想找回过去的记忆,然后又纠结又痛苦……然后有一天早晨,你从楼上走下来吃早饭,虽然已经假装平静,但是看你的表情,我就知道,你又把以前的事情都忘记了……”
“小时候因为父母偏向我,小溪似乎很讨厌我。从来不和我一起玩,连上下学也不肯一起。”泉说:“我用零用钱买零食想和你搞好关系,可是你在父母面前笑着说谢谢哥哥,转眼到了我们房间,就一边把零食用力踩碎,一边说最讨厌吃零食。”
“网球部那件事发生以后,你替我去出气,我感动的都快哭出来了,心想着啊原来妹妹心里是有我的。”泉说:“可是回到家里,你还是不肯和我说话。”
“后来那个事故发生,医院给我打电话,我连夜跑过去,你见我第一面就叫泉哥……所以,我就想,其实以前的记忆不恢复也没关系……”
说起来,泉曾给过自己很多次提示。
——总觉得,小溪你和以前不一样,以前总是躲在房间里……
——你一直是我最喜欢的妹妹。无论是以前的你,还是现在的你。
“我还以为我装的挺好。”清水叹气。
“不用装也行。”泉伸手过来,搂住她的肩。
“说起来,我房间的那个药瓶,我找人检验过,说里面是维生素,那个,是你换的吧。”清水问,
“啊,对。”
“以前装的是什么?”
“……久保医院给你开的药。”泉说。
“真的?”
“是真是假都无所谓的吧。”泉耸了耸肩,这么回答。
“万一将来有一天,又……”清水说。
“不怕,有我呢,这些记忆我都记得。”泉说:“兄妹是一辈子的,这一生都改变不了。”
“说太多了……好饿好饿,叫东西吃。”
原本还为对方的煽情言语而感动的清水,因泉这一句话彻底破防。
她顿时觉得自己这一下午如过山车般起伏的情绪,突然变得毫无意义。
不多会,他们席地而坐,吃着刚送来的快餐,聊着以前的事。
清水问泉,没拿过全国冠军遗憾吗?
泉说:遗憾。
清水又问:被一年级时的迹部打败,甘心么。
泉说:不甘心。
“但是不甘心又怎么样。反正都是过去的事,我再不甘心,再难受,也没法改变。”泉说:“不是说不在乎过去的事,而是就算在乎也没用,改变不了结果,既然这样,不如往前走一步吧。”
有时会想,如果回到能回到过去就好了。半年前,一年前,或者更久之前,去纠正那时自己做出的错误的选择,去重新回到那个时候,为改变未来而努力。
每当因为眼前的事烦恼的时候,总是这么想,然后这么纠结着悔不当初,再浪费掉当下,让它变成未来的遗憾。
往前走一步,结果未必会更好,但总比一直留在原地自怨自怜,浪费时间要好得多。
“……泉,明年你上大学,我可以和你一起搬去住公寓吗?”
“那不行,我还要交女朋友呢。”
“……”。
——
天海老师离职了。
开学前,班级群里突然出现这么一条信息。
“发生了什么事?”
“天海老师才来一学期不到。”
“详细也不清楚,据说和隔壁班级女生有关。”
“师生恋吗?谁啊。”
“听说是叫吉本……”
聊天记录到此为止,后面群组管理员开启了全员禁言。
清水给吉本打电话,对方一直不接。就通过line给她发消息,本来打了很多字,但是又删除重新写,如此几番,最后就变成了几个字。
吉本,发生了什么?
依旧没有回复。
直到接到青柳先生的电话,邀请她去吉本家做客。
邀请她的人是青柳先生和吉本的父母,却不是吉本。
清水到她家的时候,吉本穿着睡衣,披着毯子在房间里打游戏。头发乱糟糟的,眼底也带着黑眼圈,据说整个暑假没出过门,不和任何人说话,也不想再去上学。
清水走进房间,把带来的背包放下,然后坐在地毯上,像之前很多次来的时候一样。
“绿子,听说你现在能举办很厉害的下午茶会了啊。是宅舞部的那群朋友教的么。”
“我还听说你现在的理想可远大了,玉之舆什么的,但是绿子啊,你家这么有钱,玉之舆什么的,自己造一个不就行了?”
到底大家都是十几岁的孩子,背对着她的吉本先是噗嗤笑了一声,随后开始掉眼泪。
“奢侈又华丽的下午茶会我是不会了,不过绿子……”清水拍了拍自己带来的背包:“我带了粗点心。”
详细的经过,在接自己来的途中,青柳先生已经全部讲解给清水听。
但是听吉本自己说,却又是另外的感受。
吉本一直在重复,我想不通,为什么她们要这么对我。
是啊,为什么?但是他人对你的恶意,原本都是毫无根据,毫无理由。
做个贴心的好朋友吧——如果是以前,清水一定会耐心温柔的安慰吉本。
但是这次,她想换种方式。
“绿子,听我说点什么吧。”清水说。
那个下午,清水说了很多。
自己的事,自己的心情。天海、三宅、泉,泷、……一直以来隐藏心中的那些往事,她再也毫无保留的全部告诉了吉本。
吉本听得目瞪口呆。
聊的太多,她们躺在地毯上,吉本长长叹气。
“听你这么一说,我突然觉得我这些都是小事。”
“不是小事……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烦恼,只是大家都只看到了自己而已。”
“但是我的话,不知道学校的人怎么想。”
“绿子。”清水坐起来,很认真的注视着她:“你很棒。”
“啊?”
“因为就算被冤枉是师-生-恋,但是你却没有说出天海老师是……”清水说:“本来你只要说出事实,自己就可以证明清白的。”
“但是你没说——所以你很了不起。”
“啊那个。”吉本说:“我只是觉得那是天海老师的私事……再说我当时想,原本那些人就是针对我,就别把天海老师也拉下水了。”
“她们不是针对你,她们是对校规不满,又不敢自己去反对,所以就利用你而已。”
学校里很多人对新校规不满,但是没人会出来反对。吉本和那些从小就在冰帝上学的学生不一样,她没入过圈子,也没人告诉她,不能反抗学校。
兴许是这样,宅舞部的人才会接近她,鼓励她公开反对校规。
但是所幸吉本胆小,所谓的反抗也只是表面说几句,并不会付诸行动。
那些女生不甘心,她们想到开学时候学长关于恋爱禁止的演讲,于是想,干脆制造一场新闻好了。
学生和老师之间的恋情,无论对哪个高中来说,都是爆炸性的新闻……
至于为什么会选择天海老师,大概因为他是宅舞部的顾问吧。
演员都是提前找好。
女生们约吉本去唱歌,然后顺便拿走她的手机和包包。
随后天海老师接到电话,对方说捡到了手机和重要的证件,因为天海老师排在手机联系人的第一位,所以就打给了他。
天海老师联系不上吉本,只能自己按照对方提供的地址过去替吉本取证件。
然后在那里,遇到了被同样手法约来的吉本。
情-人-咖啡馆的门口,天海老师将手机和钱包交给吉本,这一幕被藏在暗处的照相机,清楚的拍了下来。
捏造了一场,吉本和天海老师约会的谎言。
照片被送到了理事长室,同时去的还有pta的家长代表。
吉本无论怎么解释都没人听,宅舞部的成员还出来作证,说她们这些社员在社团活动后,看到过吉本留在社办,接受天海老师的私人指导。
不止一个人的证词这么说。
……
“最后呢。”清水说:“怎么证明的?”
“啊,说起来也简单。”吉本无精打采的回答:“其实调一下那附近的监控就知道了……至于社团活动,学校走廊里也有监控,很容易查到。”
这原本是常识,但学生们没有常识。
在被证明是说谎之后,那群女生干脆的将罪名推向了吉本,说是因为吉本对校规不满,才唆使大家这么做的。
有个女生还流着泪说:“吉本同学,为什么要这么骗我们。”
“我那个时候,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吉本说。
学校的判决很公正,陷害老师,她们所有人都被停学两周,顺带着档案记过处分。
档案记过处分,对于冰帝来说,意味着将来这些人不能再参加冰帝大学的直升考试了。
冰帝是推荐制学校,很多人费尽心思从小学考进来,然后直升国中、高中、大学,只要不出差错,进了冰帝小学就等于半只脚踏入了冰帝大学的大门。
但是不能参加直升考试,就等于之前的心血全都白费了,这可以算是非常严重的处罚了。
“这倒没什么。”吉本说:“比如说,松了一口气,我原本的大学就打算考外面的。”
只是吉本很愧疚,连累了天海老师。
——
“其实你没必要来送我,清水同学。”天海老师头也不抬的收拾着自己的书本:“我只带了你们一学期而已。”
“我们这种家庭,进冰帝不容易,妹妹受到欺凌的事,我也知道,但是她自己不说,我也不能点破。”天海老师突然说起了以前的事情:“但是想想,那个时候就不该忍耐,真该冲过来教训一下那些人……”
母亲在妹妹去世之后几乎崩溃,自己也一直陷入深深自责之中。明明知道这一切不关自己的事情,却还是没法释怀。
“我来冰帝,是抱着改变的目的而来。”天海老师说:“怎么说,我也是教师——所以希望以后不会在出现和妹妹一样遭受校园暴力的人,那个人(理事长),也和我想法一样,我们讨论了很多方法,最后从严肃校纪开始,只是我们的做法似乎太冒进了。”
“果然还是太年轻了——居然陷入学生的圈套。”天海老师说。
“不过你放心,我是自己辞职的。”天海老师说:“我已经找到新的学校,在北海道的一间中学,新成立不久的私立学校,学生人数不多,也没这边这么复杂。”
“那么远。”清水说。
“嗯,重新开始吧。”这是天海老师那天说的最后一句话。
——
“什么?在学校的烦恼?”
“对。”
“你没睡醒么,清水妹妹,我们可是网球部。”
“网球部没有烦恼么?”
“诶……这个的话说——”
“说起来很苦恼呢,我也经常被说长的太高,银色头发未老先衰。”
“这也太逊了,长太郎。”
“关西狼这种称呼算吗?还有交往过很多女朋友这种印象。”
“你居然为这个烦恼?忍足!”
“我是真的很烦恼啊——还有小学时候转过六次学,每到一个新的学校总是没法很快融入,没办法就只能一直和堂弟聊电话。”
“哈哈哈忍足你也会这样。”
“太失礼了吧,我也是人类。”
“啊恩?烦恼?本大爷没那种东西。”
“小时候在英国,被那里的孩子们说过,网球太弱……这种事,谁会告诉你啊。”
“我没有这种体会,说起来我好像一直是欺负别人的那一方。”
“亏你能面不改色的说出这种话来,泷。”
“没办法,这个世界就是弱肉强食,你不欺负别人,别人就会来欺负你。”
“忏悔?没有诶,干嘛要去在乎弱者的心情——”
“别的什么——有时候会思考过,这么做有什么意义……”
手中厚厚的问卷,承载着同龄人的烦恼,或许还有一些痛苦和忏悔。
清水带着它们走进了理事长室,然后站在了开学典礼的演讲台上。
台下有很多双眼睛,清水抬头看,礼堂的上方亮着许多盏明亮而微小的灯。
“这可真是沉重的话题,清水,你想好了?”
“未必会取得什么共鸣哦,可能大家会笑你中二又幼稚。”
“你俩就别打击她了,清水,你干脆上台棒读就好了。”
有时候,只需要往前走一步就行了。
清水往前走了一步,环视了台下的学生们,然后念出手中稿子的第一句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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