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尧面色凝重,声色虽低了许多,但仍旧和善:“孩子,我信你说的话。你谢伯母就在后面那辆马车中,记挂你许久。去车上与她打个招呼,说两句话。”

    春容明了,施礼告退,向第二辆马车走去。经过祝眠身前时,长刀横来,拦住了她的去路。马车距离不远,风过时车帘微掀,却看不到车内人。见刀在身前,她伸手轻抬刀身:“春容亦挂念谢夫人许久,今日有机会一见,怎能不去?”

    祝眠一言不发,收刀放行。

    登上马车,车中仅有谢夫人一人。其面貌清丽柔和,与谢华君的浓艳明媚大相径庭。而在江湖中,并无谢尧续弦的传闻。子女直呼父母名讳,是为大不敬,可谢华君向来直呼谢尧大名。今日见过谢尧夫妇面貌,春容大约明白了其中缘由。

    谢华君恐怕并非谢尧夫妇亲生女儿。

    谢夫人衣着朴素,平易近人,对待春容当真如袁老七所说,不计较她的出身,只当作亲近的晚辈。若在寻常时候,春容难免动容,可是此时此刻,她忧心祝眠处境,心有旁骛,应答间难免显得疏离。谢夫人以为她拘谨不安,态度愈发温和。

    不知对话了几时,车帘忽然被人掀开。

    祝眠探刀入内,刀身挑起车帘,笑看春容:“聊完了吗?”

    与谢夫人施礼道别后,春容握上刀身。

    祝眠稍加力道,以刀为绳,将她拉出车厢。她脚下不稳,身子倾斜向前扑去,在众目睽睽之下,扑入祝眠怀中。祝眠低笑一声,将人抱起,随后片刻不停回到软玉楼内。

    “谢大侠怎么会说公子瞬还活着?”她不知祝眠与谢尧聊过什么,只能旁敲侧击地问。

    “中秋那晚,观星台上出现一面人皮鼓。”祝眠随意回着,仿佛此事无关紧要,“前几日,尸体出现在谢尧下榻的栈。是茉莉。”

    “是谁?”

    “跟在谢华君身边的护卫。”

    她知道茉莉是谁,只是这个答案令她猝不及防。她忽然想起茉莉陪谢华君在枯坐禅住着的那段日子。茉莉是有些傲气的,对大多江湖人不屑一顾,但对楼里往来的姑娘们、使唤丫头都还不错,也会与小赵玩闹斗嘴斗气。不像些大户人家随侍丫鬟,眼高于顶,一贯瞧不起楼里人。

    茉莉离开后,小赵有时还会念叨两句,嘴里埋怨,心里却是想人能回来。

    可如今。

    人再回不来了。

    一股郁气涌上心头。

    她记得,谢华君说沈掠光偷了她的令牌,茉莉去追。即便追不上沈掠光,又怎会被公子瞬所害?

    除非……

    ——沈掠光倒戈劫镖、窃取令牌,是与公子瞬同谋。

    中秋夜,公子瞬。

    她记得公子瞬带她赏月,望向城南观星台时,见到台上一轮血月绽光。倘若,倘若是鼓内燃灯,辉光透出皮鼓,岂非恰似一轮满月?那赤红颜色,恐怕正是血光。

    原来在问谢华君前,她已见过茉莉。只是全然不知。

    她不自觉抓紧手掌,将祝眠的衣衫抓皱许多。中秋夜的鲜花月饼,少见地带有茉莉清香。公子瞬杀害茉莉,而她像个帮凶。

    她应该有所察觉。

    可她没有。

    原以为公子瞬要藏,假死藏身,鲜有人能够识破。

    但若要藏,又为何要大张旗鼓,将自己未死之事告知谢尧?

    她想不明白。

    或是因她不够聪明,猜不出其中关窍。也或许,被茉莉的死搅乱心绪,她心湖难平,无法静心猜度。

    疲惫之感袭遍全身,她卸去全身力气,靠在祝眠怀中。垂在一侧的手臂,随着登阶颠簸而轻轻摆动。

    回到卧房,祝眠将她安置在床上,替她褪去鞋袜。足底的伤多数已痊愈,只余几道稍深的伤口,还留着浅浅疤痕。祝眠熟练地取出药膏,为她涂抹伤药,至多再有两日,这些疤痕便会尽数消去。

    冰凉的药膏抹上脚底时,春容回过神来,缩了缩脚。

    “我自己来。”

    “你看得到?”

    “我……”

    “若人想看到自己的脚底,姿势恐怕不会太好看。”

    “倘若我能呢?”

    春容勉强自己笑起,随后拿出枕边铜镜。双腿弯曲后,脚尖轻轻翘起,再将那面铜镜置于脚下,脚底伤痕尽入镜中,一览无余。

    脚心一旦受伤,定能叫人痛苦万分,又不会伤了颜色。软玉楼内的姑娘,多半都吃过这样的苦,给脚底上药,亦是熟能生巧。

    “从前我总留意着,不要弄伤脚底,太麻烦。今日一看,以后脚底受伤也不算麻烦事了。”祝眠拿过铜镜,把玩片刻后,将镜面照向春容,“既然你能自己给自己的脚底上药,我没必要再留下。”

    言外之意,他在此逗留,竟是为了给她脚底伤上药。

    放在旁人身上,多半是假话。可祝眠说来,她倒觉得是真话。甚至,无论是春容还是夏容、秋容、冬容,他都会因为这样有趣的原因留下。

    他此番离去,归期不定。

    或者再不会回来。

    她想到暗格中那坛酒,化有焚桃,只要此刻以饯行为由,哄他喝下一碗,公子瞬交代的事情,她就能轻而易举地完成。

    犹豫间,祝眠已提刀起身。

    “老胡已经回来。”她抢在祝眠离去前开口,“芙蓉玉合元宵,要吃吗?”

    祝眠转身看她,仿佛在苦思冥想,最后坐下说:“来一碗。”

    于是唤人安排下去,焚桃的解药亦被悄悄递出,叮嘱老胡滚在元宵层层糯米粉间。

    一碗元宵与几道小菜一同送入卧房,春容抱出酒坛,寻出酒盏:“薄酒一杯,为公子饯行。再酬公子几日照料之恩。”

    “我不喝酒。”祝眠放下刀。

    谢华君曾说过,他很少饮酒。春容早已记在心里。

    “公子可曾吃过米酒酿汤圆?”

    “大约是吃过。”

    她替祝眠盛好元宵,碗中却不盛汤。酒盏被晾在一旁,她拍开坛封,将酒倾入元宵碗中。浅黄酒液渐渐淹过铺底的雪白元宵,为元宵披上一袭黄衣。

    “黄酒酿元宵,请公子品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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