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若醉了,眼前可不留活人。”

    “公子醉过?”

    “醉过一次。滋味难受,所以再不饮酒。”

    “一碗黄酒,不醉人。”

    “你怎知一碗黄酒不醉人?”

    “看来是公子会醉。”

    待少不了推杯换盏、觥筹交错,她是自小练出的酒量。莫说一碗黄酒,哪怕一坛烈酒下肚,也绝无半分醉意。软玉楼内,酒量最浅的人,也能喝下三坛黄酒而不倒。来往中,酒场状元比比皆是。

    若说谁能一碗黄酒便醉,恐怕也只有宦娘刚买来的幼童。

    现下或许要再添一位江湖第一杀手。

    一碗黄酒都会醉的人,自然不会轻易饮酒。春容另取小碗,再盛元宵,撒桂花,心中轻快不少,从指尖落下的桂花也染上轻快甜香。多日相处,她早已不再惧怕祝眠的刀,她不怕她醉后杀人。但她害怕滚在元宵中的解药是假。如果解药是假,焚桃是真,便少不得描一场春色。她是不在乎与人肌肤相亲的,但她知道,一旦两人躺到了床上,便再无床下那般光景。

    一碗元宵在近处,汤白,撒有桂花。

    一碗元宵在远处,汤黄,是盏黄酒。

    祝眠拎起勺子犯了难。

    十二年前,一碗黄酒就会醉的人是他,醉后提刀杀人的人亦是他。若饮了这碗酒,以春容柔弱的身躯,带伤的双足,在他刀下活不过一个呼吸。或许连死前的惊呼都发不出。但不知为何,她端来的酒,似乎是什么琼浆玉露,对他有莫大的吸引力。

    这是他一生中第二次主动想要饮酒。

    第一次在十二年前。

    十二年前林府遭到灭门,一把火,烧焦了合府上下三十七口的尸体。烟味飘来时,他胃中翻涌,想要呕吐。是他师父抱来一坛黄酒,倒给他一碗,说酒气压臭气,滋味曼妙得很。他信以为然,跃跃欲试。一碗酒下肚,昏昏沉沉,飘飘忽忽,再醒来时,刀下又多了几多亡魂。

    自那之后,他不再饮酒。

    十二年过去,黄酒边上没了弥漫不散的焦臭,反而添上些元宵甜糯香气。

    或许会有不同。

    “倘若我出了刀,”祝眠拉过汤黄那碗元宵,“纯金棺材,依旧作数。”

    春容心神恍惚,见汤碗距离祝眠越来越近,不由自主地伸手,掌心遮住碗口。

    “害怕?”祝眠抬眼看去,有几分失落。

    “酒中下有春|药。”

    汤匙被慢慢搁在桌上,没有发出一丝一毫地响声。他的手一贯如此之稳。

    “我不嫖|娼。”

    “谢小姐提过。”

    “也不饮酒。”

    “谢小姐提过。”

    “今日你既劝我饮酒,又在酒中下药。”

    “是。”

    春容垂眸坐下,不再开口。江湖中人都知道他不嫖|娼,而她是娼妓。旁人以为她于他而言有所不同,从他踏入枯坐禅的那一日起,江湖中人再不会传他不嫖|娼的传闻。但她知道,他仍旧是他,进入枯坐禅也好,留在枯坐禅也罢,都不是因为她。

    祝眠举起刀,刀在鞘中,但杀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刀本就不必出鞘。他很少杀女人,女人的命也要价更贵,但并非是完全不杀女人。春容犯禁——无论她是官家小姐、富商千金,还是贫穷女子、勾栏妓|女,于他而言其实并无区别,都只是一个算计他的女人。欺他之人,当一刀斩之。

    可这一刀,他竟挥不出。

    有什么东西,冥冥之中,握住他的手腕,令他无力动刀。

    “我吃过许多毒药。”祝眠说。

    “这几日,你什么都吃得下,无论有毒没毒。”

    “独独没有吃过春|药。”

    “比前日的毒好受些,但也没那么好受。还不如醉酒的滋味。”

    “你吃过?”

    “见人吃过。”

    祝眠又看向那碗元宵,黄酒怕已浸入元宵中。

    他端起碗坐下,一口元宵一口酒,在春容的目光中,将一碗黄酒饮得干干净净,元宵也一颗不剩。

    他的眼神已有些醉了。面上浮起红晕。

    确实不善饮酒。

    “祝公子。”春容并不确定,他脸上飞红是因酒力还是药力。

    刀在桌上。

    春容探手去取,祝眠伸手压住刀身,她便无法挪动。

    “你走后,那些下毒放暗器的江湖人离开要晚上一步。”春容轻笑开口,“比起死于那些飞针毒药,宁可死在你刀下。”

    刀出鞘。

    冷光闪过。

    叮——

    一根泛着幽幽蓝光的铁钉落在地上,滚了几滚。

    春容听到衣衫猎猎之声,回过神时,祝眠已不见踪影,刀亦不见踪影。地上那根铁钉,距离她的脚不过三寸。

    他究竟是否醉了?

    恐怕只有他自己清楚。

    春容将余下的元宵吃得干干净净,宜书前来撤去碗碟时,祝眠未归。

    数日之后,春容在窗边立着,挽起右手袖摆,掌根蛇吻刀痕仍在,小臂之上延出几条青紫细线。她不知细线有何用处,只隐隐觉得,或许死期将至。

    枯坐禅很快便重装完毕,祝眠离去许久,杳无音讯,春容又回到枯坐禅中,从来来往往的那儿,打听些江湖消息。

    豪侠宵小皆有,独独缺了祝眠的。

    这些日子,没人知道祝眠去了哪里。

    许许多多的人守在软玉楼附近,想要等祝眠现身。许许多多的毒药暗器纷至沓来,却都无法近她的身。对此,她并不知情。

    许是那几日养出的习惯,她总是起得很早,上午合楼沉睡时,她便站在床边晒太阳,瞧着掌根腕上的印记出神。

    仍是一日上午,阳光明媚。她倚着窗棂,手指沿着手臂上的细线画过。

    静寂的楼中回荡起欢快的声音。

    “姑娘——”

    “姑娘——我回来了!”

    是小赵,一去二十天,终于归来。

    “姑娘,我把蔡先生带来了。”小赵拉着一名白发苍苍的老者,一路奔到枯坐禅,见其中无人,又奔向春容卧房。

    祝眠说过,小赵去洛神居寻毒医蔡寒祸,看来小赵带来这位蔡先生便是。蔡寒祸面红耳赤,气喘吁吁,这一路颠簸,他上了年岁,显然是有些吃力。

    “蔡先生喝茶。”春容奉上一碗热茶。

    “等会儿——”蔡寒祸拉过茶碗,轻嗅一番,“嗯,绮罗香,这毒可不好找。”

    “茶中有毒?”

    “蛇咬哪儿了?伸出来看看。”蔡寒祸没有正面作答。

    春容拉起衣袖,露出掌根伤口,以及臂上细线。

    “你还挺爱喝茶。”蔡寒祸捋须笑起,幸灾乐祸。

    小赵在旁不满道:“常饮茶水能令肌肤细腻,颜色好,楼里姑娘们都喝。蔡先生别忙着寒暄了,早些给姑娘祛毒才对。”

    “小赵,去找老胡备些蔡先生爱吃的饭菜。”春容照旧将小赵支开后,方才问道,“先生可能看出,这毒是从何时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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