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里出现了女官的身影。
这一切似乎是自然而然的。一开始是因为贺星回同时管着朝政和后宫诸事,她整天都在紫宸殿批阅奏折,与大臣们议事,后宫那边有事情要禀报,自然也只能来这里。
然后为了帮她处理事务,后宫的女官们也在这里有了一间小小的值房。
她身边的那几个宫女,作为她的左右手,要帮她处理一些杂事,自然也跟着搬到了这边。
刚开始她们只负责与后宫相关的事务,后来就逐渐接手了紫宸殿的各种日常事务:先是点心茶水、房屋洒扫,然后是殿内的装饰摆设,最后是上传下达,慢慢的,就连整理奏折这样的事务,也有了她们的身影。
对很多朝臣而言,接受了贺星回执政,便也早就预料到了这样的情形,因此就算心里不舒服,表面上也没有任何人提出异议。甚至时间一长,一部分人还觉得,女官们说话温声细语、行事体贴细致,比太监们赏心悦目多了,心里更愿意与她们交接公务。
这些女官就这样顺理成章地留了下来,在成为紫宸殿一道漂亮的风景线的同时,也逐渐接管了这个王朝的权力中心。
女官们将紫宸殿守得滴水不漏,任何风吹草动都瞒不过她们的眼睛和耳朵。
所以叶贵妃虽然来得突然,但还是提前被探知了行迹。
贺星回正在与人议事,春来轻手轻脚地从殿外走进来,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像一抹影子出现在她身后。坐在下首的几位户部大臣察觉到这动静,抬头看了一眼,便复又将注意力转回了正事上。
倒是贺星回回头看了一眼,见她面带急色,不断以眼神示意,便起身道,“宫中有些杂事需要处理,诸位先在此处商议吧,希望能尽快拿出个章程来。”
二人出了正殿,春来就低声道,“叶贵太妃往这里来了。”
贺星回微微蹙眉,苏太后那边把消息透露出去,就跟她说过,叶氏多半会来找她。
这个女人一生没受过委屈,一旦猜到事情是她主使,一定会跑过来找她要个说法。而且她既无畏惧之心,说不定就会当着朝臣们的面闹起来,让贺星回小心。
所以贺星回只让人盯着些,没让他们直接把人拦下来。毕竟紫宸殿时常有前来议事的大臣进出,她一旦在附近闹起来,一定会惊动这些人,不可能完全把事情压下去。
这种横冲直撞的风格,往往让人无从着手。
不过贺星回这些年来在庆州,也不是光管着外头的事务。要知道,那些年,她的威信还没有彻底建立起来的时候,庆王府里也不是没有不长脑子,想要借着宠爱夺她的权乃至取而代之的傻子。
因为庆王本人就是个傻子,所以他遇到这些人,也根本不会分辨,难免会有犯糊涂的时候。
又因为他带回府中的人实在太多,所以里头什么样的品种都有,倒是让贺星回好好见识了一番人类生态多样性,也积累了丰富的应对方案。
庆王府的后院能变得这么和谐,庆王本人会是如今这般识趣的性子,都是那些年贺星回费心调-教出来的。
“把人请到偏殿来。”贺星回吩咐道。
叶贵妃……尽管她本人很难接受,但现在应该是叶贵太妃了,她本以为自己会被阻拦在外面,已经做好了豁出脸面去大吵大闹的准备,谁想一通报,他们就把她放进来了。她又以为贺星回是打算晾一晾自己,谁知一进偏殿,就见贺星回正端坐在上首,捧着茶杯微微出神。
她穿着黑色的朝服,身上几乎没有什么饰品,端坐在那里,却自然就有一种渊渟岳峙的气势。
叶贵太妃上一回见她,她才刚刚被册封为皇后,看起来虽然庄重端方,却也没有如今这种慑人的感觉。叶贵太妃这才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这是一个能够执掌朝政的女人,与她从前见过的,后宫里的那些宠柳娇花像是两种生物。
她会只为了给苏氏出气,就做出这种荒唐的决定吗?
不,不会的。
那她为什么还要为自己如此费心?先帝已经不在了,叶贵太妃在宫中曾经拥有的一切,都像是没有根基的空中楼阁,瞬间坍塌。唯一还值得人算计的,想来只有她背后的叶家。
意识到这一点,叶贵太妃心底首先生出的不是愤怒,而是怯意。
因为贺星回的确有可能,也有能力算计叶家。
这不是她能应对的事。
要说跟后宫嫔妃争宠,叶贵太妃自认不会输给任何人。可是她从小所受到的教育,却都告诉她,朝堂上的事与女人无关,她也就真的什么都不懂。
幸好……她忍不住安慰自己,她已经将消息传回家去了,弟弟知道这事,一定会想办法。而她现在要做的,就是听弟弟的话,把这件事情闹大,能有多大就多大。
叶贵太妃原本的打算,是撺掇着先帝后宫的嫔妃们跟自己一起来闹,她们甚至无需说什么,只要一群人涌到紫宸殿来,就足以给贺星回形成足够的压迫。如果贺星回不给个说法,就所有人一起碰死在紫宸殿门口,让天下人看看她的真面目。
可惜贺星回已经提前堵住了这条路,将其他人都安抚好,叶贵太妃便只能自己上了。
撒泼她其实也会一点。
叶贵太妃酝酿好情绪,悲愤地叫了一声,“皇后娘娘!”
在坐在椅子上的人回头时,她已经以十分敏捷的姿态扑了过去,跪在贺星回面前的地上,仰起头来,正准备开口质问贺星回,却见坐着的人先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贵太妃这是来认错的吗?”
这句话完全出乎叶贵太妃的预料,她不由一愣,情绪都被打断了,“什么认错?”
贺星回却往旁边移了一步,避开她的大礼,继续道,“我可不敢受贵太妃的礼,您如果知道错了,想要忏悔,也该去先帝灵前。”
叶贵太妃自然无法接受这种污蔑,她以为是贺星回给自己罗织了什么罪名,想到自己闹事的目的,连忙道,“皇后娘娘,先帝尸骨未寒,您就这样对待我们,不但要把我们都赶出皇宫,如今更是给我安上了罪名,这是要逼死我们吗?”
她说着拔下头上的金簪,抵在颈侧,“你既容不下我们,直说就是,大不了我们都追随先帝去了便是。却不知,等你百年之后,到了地下,有没有脸面去见先帝,去见袁氏的列祖列宗!”
“我的事,就不劳贵太妃操心了。”贺星回静静地看着她表演,等她把话说完了,才道,“只不知贵太妃到了地下,敢不敢去见先帝。”
“我有什么不敢?”叶贵太妃下意识地反问。
贺星回抬手,从桌上拿起一本册子,丢到她的脚边,“贵太妃看看这个,便明白了。”
叶贵太妃握紧手中的簪子,“你休想用言辞迷惑本宫,今日若不给个说法,本宫便是拼死,也要将此事闹大!”
贺星回重新坐下来,揉了揉太阳穴,“春来,既然贵太妃不愿意听,你就给她念一念吧。”
春来便上前,捡起地上的册子,用双手捧了,就站在叶贵太妃身边念。刚开始,叶贵太妃没听明白这是什么东西,后来才渐渐听明白,这是一本账本,而且是她的,上面记的就是她入宫这些年来的花销。
叶贵太妃身边的杂事都有人处理,从没有自己看过账本,此刻听着这一笔又一笔的账目,也没明白贺星回是什么意思。
直到春来念完了一本账,最后说出了那个总数。
不算那个建造得美轮美奂、精巧绝伦的西苑,她这些年的花费,加起来竟然有几千万两!就连不太在意钱的叶贵太妃,也有些吃惊,怎么会有这么多?
“贵太妃如果不相信,也可以把账本拿回去给你信得过的人看。这些都是有据可查的,不会多一笔,也不会少一笔。”
“你,你到底想说什么?”叶贵太妃不安地问。
“这些钱是朝廷几年的赋税,贵太妃知道吗?”贺星回盯着她,“我听太医说,先帝是因为朝政糜烂,忧劳而死。可这朝政又是如何糜烂的呢?就是因为先帝宠爱你,毫无顾忌地把国库的钱都花到了你身上。所以国库才会空虚,连军饷都供不上,导致嘉连关大败,大越内忧外患。先帝忧劳而死,其实是被你害死的!”
“当——”的一声,是叶贵太妃手中的金簪握不住,砸在了汉白玉石铺就的地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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