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胡说八道!”叶贵太妃声音颤抖,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了这句话。

    “是不是胡说八道,你自己心里清楚。”贺星回的声音响在叶贵太妃耳边,像是一个凿子,不断往她的脑海里钻,让人无法抵抗,“其实你自己也是这么想的吧?只是你不能、不敢、也不愿意承认。”

    叶贵太妃抖得更加厉害,绷紧的身体垮下来,原本昂着的头颅也慢慢低下去。

    这世上最可怕的事就是剖析自己的心。

    她真的不知道自己花了很多钱吗?她真的没有意识到事情变得糟糕多少跟自己有关系吗?

    先帝才能平庸,但他其实还算努力,并不想做一个昏君。在最后那几年里,眼看局势越来越烂,他也忍不住反省自己究竟哪里做得不好,为什么无论如何努力也无法挽回局势?

    这些话他不敢对朝臣说,不能对别人说,便都只能对着叶贵妃说。

    在面对先帝夜不能寐时的忧虑表情时,在两个人对着灯相顾无言时,她真的没有一丝一毫的心虚吗?

    也许她看不到,正是因为有那么多跟她一样的人趴在身上吸血,这个偌大的王朝才会迅速走向虚弱,但一切糟糕的事都是从修建西苑之后开始的,却是不争的事实。

    即便是圣人也经不起这样的拷问,总能找到自身的瑕疵,何况叶贵妃只是个弱点明显的凡人。

    可是,她怎么能接受,怎么能承认,自己就是话本中写的那种又坏又恶毒,被所有人指责唾骂的祸国奸妃?

    她觉得愤怒、羞辱,却又忍不住惊悸、战栗。

    这一刻,叶贵太妃甚至忍不住想,先帝该将她一起带走的。

    贺星回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我一向不赞同红颜祸水的说法,男人的无能,不能全怪在女人身上。可是,您也并不无辜。”

    不仅仅是因为她一个人就花掉了朝廷几年的赋税,更是因为借由她这个纽带,那些世家也同样堂而皇之地趴在这巨大的王朝上,敲骨吸髓。不过这种话,贺星回暂时不会对她说。

    她换了一种语气,“您应该也知道吧?我之所以坐在这里,就是为了收拾这个烂摊子。我不会像他们那样,只在原本的基础上修修补补,把窟窿补上。眼下的朝廷,只有剜掉腐肉,剪除坏枝,才能保留元气,慢慢恢复。”

    “够了!”叶贵太妃仓促地打断她,她闭着眼,好像在逃避去看什么,“我会去皇觉寺,茹素吃斋,青灯古佛,为先帝祈福。”

    贺星回微微一顿,应道,“好。”

    其实她真的不觉得出宫有什么不好,以贵太妃的身份在叶家荣养,必然比住在宫里更舒心。就算对叶家不满意,别府另居也很简单。

    可是,叶贵太妃的想法,终究与她不一样,就算明知会吃苦受罪,也一定要保留自己的身份和骄傲。

    贺星回能做的,就是替她把这件事办得更体面一些。

    ……

    在闭门谢数月之后,贺宅的大门头一回打开了。

    敕造的承恩公府还没有修建好,所以虽然已经荣升为新一代的外戚,但贺家依旧挤在这处两进的小院里。因为所处的这条巷子偏僻狭窄,马车都进不来,所以此刻,新任的承恩公贺文正领着长孙出了门,就只能步行一段路,到巷口去乘车。

    一路上不断有人跟他们打招呼。

    贺家家风清正,门户严谨,平日里女眷和子弟们多半都在闭门读书,与邻里的往来不多,但若有什么事求上门去,他们也愿意搭把手,因此在这一片的口碑极佳。

    二十年来,贺家低调地居住在这里,竟没有一个人知道,他们家出过一个皇子妃。只有年节的时候,从外地来送礼的车队有些惹眼,但大家都说,那是曾经被贺家接济过的远房亲戚,如今发达了也不忘旧恩。

    所以直到宣旨的天使领着仪仗队浩浩荡荡走进贺家,街坊邻里们才震惊地得知,这竟然是当今皇后的娘家!

    也不是没有好事者想要打探消息,或者上门结交,只是从那天起,贺家就禁闭门庭,谢绝宾,愣是把所有人都挡在了门外。

    街坊们刚开始还觉得这家人有些不近人情,后来看到那一波波来送礼的,来攀交情的,甚至来说亲的,来联姻的……便都称赞起了贺家人的谨慎。但凡他们接待了一个人,后面只怕就没完没了了。

    随着时间推移,大概是见没什么希望,来的人便渐渐少了。

    这会儿见他们出了门,就有人好奇追问,“这是要出门了?”

    “是。”应了一声,也不解释去做什么,有人再问,便一律以微笑点头作为回复。

    巷子很短,不多时就走完了。马车早已在这里等候,承恩公府的管家就守在车旁,看到二人,连忙上前行礼。宫里赐了府邸之后,把人手也都配齐了。这人也是宫里送来的,看起来比他们有规矩得多,所以祖孙两个对他也气气的,请他一起上车说话。

    上了车,贺文正便问管家,“殿下可有吩咐?”

    因为朝廷颁发的各种明旨和布告之中,对贺星回的称呼都是殿下,如今民间也不叫娘娘了,统一以此称呼——本来他们这位皇后,也跟一般的娘娘不同。

    之所以这么问,是因为贺文正对这份突然收到的邀请颇多疑虑。

    本来以他的想法,是打算闭门谢个一年半载,到时候大家都知道他们的态度,自然就没人会凑上来了。但是昨日这份帖子被送到承恩公府,又被管家送到这边来,显然是要让他们去赴宴的意思,贺文正就有些拿不准了,索性让管家送信进宫,问问女儿的意思。

    管家道,“殿下说,请公爷自在些便是。”

    “这……”贺文正哑然,这岂不是什么都没说吗?

    “祖父,姑姑的意思是,让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不用顾虑。”贺子越在一旁笑眯眯地翻译。

    贺文正瞪了他一眼,“我还要交代你,待会儿到了地方,必要谨言慎行,别给你姑姑惹麻烦!”

    “姑姑叫你带着我,不就是要让我惹麻烦吗?”贺子越满不在乎地道。

    贺文正被噎得说不出话。

    他也不知道这个孙子究竟是怎么回事,明明他和长子都是端庄方正、老成持重之人,这个长孙却过分跳脱活泼,而且胆子很大,也不知究竟像谁。

    至于大孙子小时候曾经被接到庆州住了好几年,连开蒙都是在那边开的这件事,被新任的承恩公选择性地遗忘了。

    小女儿温柔贤惠,这些年来帮着庆王把庆州打理得井井有条,如今更是入宫成了皇后,连朝政也要倚赖她,孩子绝对不可能是被她教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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