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越朝的皇宫, 是传统的前殿后寝格局。除了前殿三座处在轴对称中心的大殿之外,剩下的所有建筑,都沿着中轴线一一对称。
帝王平日理政的紫宸殿, 位于金銮殿后方、中轴线以西。东边是章华殿, 是皇子们经筵、观政和理事的地方。
当初皇帝和贺星回成亲之后,就在这里待过几个月。不过太宗皇帝因为自己身体不好,才早早给两个儿子指了婚事,立长子为储君,封次子为庆王,之后不久他就病逝,先帝继位, 作为兄弟的庆王在葬礼过后就匆匆就藩了。
紫宸殿后面是帝王更衣小憩的省身殿, 再往后,就是通往后宫, 守卫森严的左承天门了。
韩青才绕过省身殿下方的回廊, 就远远地就看到了在此值守的禁卫。
其实原本这里没有那么多人, 因为皇帝虽然通常在紫宸殿理政,但寝宫也是重臣们经常光顾的地方。只不过现在天元宫的那位形同虚设,为了避免有人进去打扰,就在这里增加了更多的守卫。
在他看到禁卫们的时候, 对面的人也看见了他, 纷纷站得更加笔直。等他走近了,才问,“韩公可是要求见殿下?”
“正是。”韩青很客气地道,“有紧急政事要禀奏, 有劳诸位通传。”
这一班值守的队率指了一个禁卫过去传信, 自己把韩青迎进了后面的值房, 给他上了茶水,就又出去站岗了。
韩青等了一会儿,才有小太监跟着禁卫过来,请他前去陛见。
贺星回今日很早就回了凤仪宫,这倒不是因为她懈怠政务,而是因为如今还在假期,朝廷不早朝、衙门不办公,需要处理的奏折自然就少了很多,除了需要加急的部分,剩下的都可以推到节后。
没想到韩青竟会单独求见。
朝臣单独面见帝王的事,当然是不少见的,但贺星回是女子,大臣们在这方面就很避讳。别说是在凤仪宫,就是紫宸殿,他们通常也是结伴而来。
韩青此时求见,让贺星回产生了一种非常微妙的预感。
本来在凤仪宫,她日常的穿着会随意一些,如今已经不用靠这些来增加在朝臣面前的威信,也没必要特意去更衣。但趁着下头的人前去通传时,她还是叫人给自己换了一身衣服。
冬天的衣服更加厚重,玄黑的颜色更容易彰显气势,韩青走入殿内,见到端坐在上首的贺星回时,竟不由得为她的气势所慑。
他顺势低下头去,“臣中书令韩青,拜见殿下。”
“爱卿不必多礼。”贺星回道,“不知此时前来,有何要事?”
“臣这些时日,整理了一些与科举相关的条目,谨呈殿下御览。”韩青说着,从袖子里摸出早就准备好的奏折。
春来上前接过,送到贺星回手边。
贺星回低头,瞧见奏折的封面,还没看见内容,就先笑了。这奏折写成应该有一段时间了,而且被主人反复翻阅、揣摩,所以边角都已经有了痕迹。但韩青却没有再誊抄一份,可见决心。
她已经猜到这封奏折里会有什么东西了。
虽是如此,但贺星回展开奏折,看到韩青写下的内容时,脸上还是不自禁地露出笑意。
她细细读完,抬起头,先吩咐道,“春来,给令公搬一把椅子过来。”
这殿里本来就有女官们办公时用的椅子,春来亲自搬了一把过来。韩青道了谢,并不敢坐,又向贺星回道,“臣惶恐。”
“令公无需如此。”贺星回笑道,“我栽了这么久的梧桐木,今日终于引来真凤凰,着实是喜不自胜哪!令公一片拳拳爱护之意、耿耿报国之心,我都已经知晓了。有什么话,咱们坐下慢慢说。”
韩青闻言心下一定,暗暗吐出了一口气,这才回身落座,“是臣倚老卖老了。殿下圣明烛照,想来不会为这等雕虫小技所惑,是臣心中有诸多疑问,若是不能求个解答,只怕要夜不能寐了。”
“令公过谦了。”贺星回道,“我年纪轻,经的事不够多,许多时候心里也难免惴惴呢。这些事,咱们一同参详便是。”
“是。”
贺星回这才重新低头看向手中的奏折。
韩青在这封奏折里,全面分析了科举改革可能会遭遇的种种反对,失败后可能导致的结果,成功后会遭遇的阻挠……事无巨细,说得十分清楚,没有半点隐匿。就连许多世家的私心,他也毫不避讳地写出来了。
这并不是一封议事的奏折,而是他给贺星回的投名状。
这位中书令大人,在长达数月的观察之后,终于决定站在她这一边了!
今日之前,贺星回虽然也会跟重臣们议事,政令也可以得到推行,可是在朝堂上是没有自己人的,所以很多事她只能自己在心里盘算,没有人能商量。身边的女官们倒是忠心,又差一点远见,如今才刚开始接触政事,尚在学习之中,想要重用,不知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但今日之后,她在朝堂上的任何布置和落子,都有人可以商量,也有人会去配合。如此上下呼应,才算是真正在世家编织出的这张网中撕出了一道口子。
既然是自己人,这紫宸殿中当然就有了他的一席之地,贺星回才会直接赐坐。
其实贺星回也没有想到,让韩青做出决定的,竟然是科举改革。
在这份奏折之中,他对这项举措大加赞赏,也写出了自己的担忧:如今的朝堂,已经有了后继无人的迹象。放眼下一辈中,目前看来最出色的就是自家那个不成器的小儿子,除此之外,名气最大的竟是尚未出仕的陆裴。
韩青出身世家,自然明白养望这回事。但他认为,此人或许有才华,但没有经历过任何庶务,就凭借出身和名气骤居高位,不是什么好事。等他们这一代人老去,说不得掌控朝堂的人就会是他,朝政如今已经这般艰难,到时候又会变成什么样?
所以改革势在必行。
至于贺星回能不能做成这件事,韩青是不怀疑的。就算失败了,顶多也就是回到原样,朝政继续把持在世家手中,让陆裴这样的人轻松上位。
但成功却分为很多种。
也是韩青这份奏折的重点。
他认为,世家只是假意接受改革,实则必然会上下其手,加入一些对他们自己有利的条款,让结果变得不可预料,所以希望贺星回能够始终保持警惕,甚至提前做好应对的准备。
但更具体的内容,他没有写出来。很明显,这就是今天的戏肉了。韩青独自前来,当然不可能只请她看一份奏折,那直接递上来就行了。他想要的,是一个能够面陈自己的政治理想、向贺星回展现自身才能的机会。
贺星回放下奏折,笑着问道,“令公深谋远虑,不过这奏折之中,似乎还有未尽之意?这里没有外人,还请先生畅所欲言。”
她说着以眼神示意,春来便带着其他人退下去了。
殿内一时寂静之极,只剩下炭火燃烧时发出的“哔啵”声。
韩青站起身道,“世家想要在这件事里动手,臣以为,只有两个方向:一是压制录取的寒门士子的人数,只要人少,就难以成事;二是压制这些寒门士子所能获得的职位,若官卑职小,自然也办不了大事。”
“令公这是老成之言,的确值得警惕。”贺星回微微点头,“可还有别的?”
韩青眉梢微微一动,心下有了计较,继续道,“之前所说的是硬的,还有一种做法是软的,那便是趁势收拢人心,妻以族女、许以厚利,让这些寒门士子为他们所用。”
贺星回稍稍坐直了一些,若有所思道,“若是双管齐下,效果岂不更好?”
世人汲汲营营,所为者不过功名利禄。若这些世家一边打压,一边拉拢,当寒门士子们意识到,跟世家对着干什么好处都没有,而顺着他们的意思来,功成名就、平步青云指日可待,那大部分人都知道该怎么选了。
“好一个慷他人之慨,这是用朝廷的资源和官职,养自己的人啊!”
贺星回都忍不住想为他们鼓掌了。
这就是世家。
他们是生长在朝廷这株大树上的寄生物,汲取属于大树的营养,才能将己身滋养得越来越强大,最后连大树都奈何他们不得。
“殿下如今最大的难处,在于手中无人。”韩青道,“庙堂之上再好的决策,也终究是需要人去执行的。如今朝堂上遍地都是世家子弟,由他们来完成这项科举改革,最终的结果如何,殿下想来已经预料到了。”
所以别看贺星回咄咄逼人,好像已经震慑住了群臣。可是实际上,真正的交锋,还远未开始呢。
之前碰撞都发生在朝堂上,在其他人有所忌惮的情况下,才显得她似乎占据了优势。但这科举改革,却是要落实到地方上去的。下面的情形具体如何,贺星回看不到,只能听他们说。
当她耳朵里充斥着的都是世家想让她听到的声音,眼睛里看到的都是世家想给她看的内容,又要如何掌控局面呢?
韩青选择在这个时候倒向贺星回这一边,也是考虑到了这一点。
他会成为贺星回在朝野之中的耳目。
但是……韩青轻轻叹了一口气,苦笑道,“不过现在看来,殿下恐怕早已胸有成竹,有了解决的办法,只是暂时没有行动,只等着那些人跳出来了。”
贺星回并没有否认,“令公谬赞了,我只是运气比较好。时来天地皆同力,我想,这或许就是大势吧。顺势而为,总比逆势而行更容易。”
“时来天地皆同力吗?”韩青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句子,一面觉得心下震动,一面又不得不承认,或许确实如此。
从古至今,那些曾经庞大到足以影响皇权的势力,最后都会由盛而衰,逐渐消泯。
一个国家不需要两个主人,除非他们推翻皇权,不过,那也只是建立起另一个皇权罢了,到时候,依旧还是会有这些纷争,依旧还是这般相似的发展。
韩青自觉算是颇有远见,因此常常为朝廷的将来忧虑,然而放眼朝中,却没有一个可以与自己共鸣的人。如今听到贺星回这一番话,振聋发聩之余,又不免庆幸自己并没有做错选择。
他深吸一口气,将思绪拉回眼前这件事上,不无好奇地问,“不知殿下的后手是什么?”
满朝都没有看出来,藏得实在够深。
贺星回笑了一声,“正好我今日要出宫访友,令公既然感兴趣,不如同去。”
看来答案就在这个“旧友”身上了。
韩青道,“恭敬不如从命。”
……
大越的皇帝们虽然从不懈怠公务,但是在各种福利待遇上却并不苛刻。譬如官员们的假期,除了每旬日休沐之外,正旦、元宵、清明、端午、中秋、冬至都有假期。其中正旦假期最长,从腊月二十三朝廷封印,可以一直休到正月初七。
不过朝廷事务繁多,休假期间偶尔也少不得去加个班,另外还有如正旦朝会、太庙祭祀之类的大事须得出席。
朝廷如此,民间自然更加宽松,大概进入腊月里,开门做生意的店铺就越来越少了,背井离乡的商人们会选择赶回去与家人团聚。但街面上并不会因此就冷清下来,因为闲着无事的百姓们,也会走街串巷、呼朋唤友地去找乐子。
这段时间里的京城,是闲适的,懒散的,令人松懈的。
特别是今年,西北大胜,朝堂的风气也与从前不同,百姓们跟着扬眉吐气,连走路说话似乎都更有劲儿了。
韩青一路都在欣赏街上的景象,直到马车出了城门,外面冷清起来,他才对贺星回告罪,“让殿下见笑了。臣喜欢这种市井生活气象,休沐时若无事,也会去街上走走,听听百姓们的声音。”
“朝中有像令公这样的官员,是百姓之福。”贺星回说。
韩青苦笑着摇头,“那是殿下没有见过前些年的京城。百姓们日子过不下去,不知多少人在心里骂我呢。”这种话当然是不可能骂出口的。朝廷虽然不禁言论,可是官员都出身世家,势力甚大,若是被他们听见了,又是一场祸事。
入眼尽是这样的景象,韩青又怎么可能不忧心呢?
贺星回也没有宽慰他,而是笑道,“放心,往后多的是人夸你,把以前骂的都找补回来。”
韩青想想那样的场景,也忍不住笑了。
君臣一路上说着闲话,但觉更加亲近,不一时就到了贺星回的目的地。
韩青下了车,抬头看见大门上写着“兰泽书院”四个大字的匾额,不由有些惊讶,“这是殿下的御笔?”
“献丑了。”贺星回点头承认。
韩青心下立刻将此间主人的分量往上提了一些。能够得到贺星回亲笔所题的字,这显然不是一般的关系,想来就是她所说的旧友。他低头思量了片刻,总算想起来,当初的庆州长史,不就是号为“兰泽”吗?
不过这位兰泽先生虽然担了长史的官职,但听说是个读书人,不理庶务的。要不然,当初韩青也不会以为庆州那些政令都是出自庆王,而不去考虑他请了一个高明幕僚的可能。
帝后回京之后,这位长史几乎是踪迹全无,连韩青也没有关注过。没想到他也来了京城,甚至在京郊悄无声息地建起了一座书院吗?
莫非贺星回要请出山的,就是他?
韩青被“兰泽”两个字晃了眼,一时没有想到后面的“书院”二字。
等到进了门,见这里往来都是身着青衫,做一色打扮的年轻士子,才后知后觉地问,“书院……这是给人读书的地方?”
“是。”贺星回道,“世家子弟,家中藏书丰厚,又有长辈手把手教导,想要学习自然很容易。那些寒门士子,却没有这样的条件。之前戴晔在紫宸殿褒贬寒门子弟,不就说过他们出身乡野、粗鄙不堪么?”
“我听人说,如今也有大儒在山中结庐而居,效仿先贤,收几个亲传弟子跟在身边教导,许多寒门士子不远千里前往求学。若是能在京城附近开办一所书院,遍邀名师,广收学子,想来不久之后,天下士子便会云集于此,何愁无人可用?”
韩青今日被她震撼的次数已经够多了,但此刻,他依旧难以掩饰自己心头的震动。
他知道贺星回或许已经做了很多的准备,可是从她回京到现在,这才过去了多长时间?朝堂上又有那么多的事情要忙,那么多的奏折要批,怎么想,都觉得她私底下能做的太有限了。
却不想已经有了这样一座书院。
她的科举改革,并不是空中楼阁,也不是心血来潮,更不是沽名钓誉,而是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让朝中那些老顽固们知道,一定会吓一跳吧?
任何一个读书人,来到这个地方,都不可能会不感到激动。哪怕韩青早已过了需要求学的年纪,哪怕他身为世家子弟根本不需要到书院里求学,但他可以想象到,从现在起,那种在家里由父母长辈教导,或者索性延请名师的做法,已经过时了!
因为书院里有的不仅是名师和书籍,更重要的是同学。
想想看,几十上百个年轻人聚集在一起,每天都有新鲜事、新思想、新理念,每个人都能各抒己见、激烈碰撞,取他人之所长,补自身之所短,那场面该是何等的澎湃!
韩青抬手摸了摸旁边的柱子,忍不住问贺星回,“这里如今收了多少士子?”
“七十二人。”贺星回道。
“是个好兆头。先圣身边,也是七十二贤士。”韩青心里已经在琢磨着把自家还在读书的子弟送过来了,又问,“那收人可有标准?”
“目前应该没有。”贺星回说,“能够收到消息赶来的,都是基础不错,在年轻士子之中颇有名声的,自然来者不拒。之后人多了,或许会有所限制。”
“世家子弟也收吗?”韩青直接问。
贺星回回头看了他一眼,笑了,“当然。令公若是舍得,也可以将家中子弟送来。”
韩青这才收敛起心底的激动,低声道,“这个消息传出去,非得惊掉一堆人的下颌不可。但殿下也要做好准备,您这是在掘世家的根基呀!”
世家之所以能数百年屹立不倒,最根本的原因,还是对知识的垄断。
虽然到了现在,已经有越来越多的寒门士子寻访名师,学有所成,但世家的优势一时半会儿无法被超越。就说韩家,家里藏着不少外面根本没有的孤本珍本,有些还是大儒做过注解的。就是交好的世家,有时候也会让子弟过来借阅。寒门士子,恐怕终其一生都碰不到这样一本书。
但书院既然建起来了,自然要广泛搜集天下书籍。而且每延请一位名师,也等于带来了他的思想和理念,只要人数够多,也能在某种程度上弥补藏书的不足。更有甚者,书院还可以牵头编撰更多的书籍。
说是在掘世家的根基,毫不夸张。
韩青很紧张,但贺星回听到这句话,却是眉一扬,笑道,“那又如何?”
她会从世家手中夺取权力,世家也会暗地里谋算她,这已经是彼此心知肚明的事了,既然如此,也不在乎多加一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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