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晔的视线从众人脸上扫过。
但每一个接触到他视线的人, 都选择了避开,不与他对视。
很显然,他们不会在这个时候站出来, 为他说话。
不提贺星回, 现在站在他对立面的人也够多了:除了旗帜鲜明的礼部尚书陈昌之外, 还有已经表态过的武焕和张本中,以及韩青这位中书令。另外严文渊虽然没有开口,但上回提起此事的时候他就在场,想来早就已经做好了选择。
这五个人的分量, 没有谁会想上去掂量一下的。
何况还不是为了自己。
虽然他们都觉得戴晔有点惨,身为吏部主官, 竟然连这种与自己息息相关的大事,都没有提前得到消息,但是又不得不说,他这种当面强烈反对贺星回的做法,也显得有点蠢。
但戴晔自己并不这么认为。
贺星回对他有意见,这是他早就意识到的事。所以在听见“科举改革”这四个字,他就立刻反应过来,她这是要夺他手中的权!权力之争向来都是如此激烈,他此刻不开口反对,就再不会有开口的机会了。
只是他本来以为,在场众人都是世家出身, 大家站在相同的立场, 应该会有不少人并不赞同这种做法。他只要做第一个站出来的人,自然会有人附和。
却不想接连被武焕和韩青一阻, 最后竟变成了这样的局面。
更没想到贺星回会这么狠, 直接将此事交给礼部去筹备。如此一来, 他就被架在空中,不上不下了。
但戴晔终究是个能屈能伸的人,要不然当年也不会选择与勋贵联姻,换来这半生的平步青云。如今见事情已不可挽回,他立刻道,“既然殿下心意已定,那臣亦无话可说。但臣还是保留对此事的意见,世家传承多年,要培养一个出色的弟子尚且艰难,何况寒门?贸然让他们入朝为官,恐怕会生乱,还望殿下慎重。”
这是再次剖白自己是一片公心,并没有私情,所以即便反对皇后的政见,也情有可原。毕竟身为臣子,本来就有劝谏主上的职责。
他本来还有些话要说,但转念一想,又觉得不急在这一时。
贺星回既然还没找到理由撤了他这个吏部尚书,那他就可以继续参政。而这改革科举之事,可不是一朝一夕能成的,也不是在场这几个人说了就定,势必会拿到朝堂上去商议。到时候,再让手底下的人开口,就会从容许多。
他就不信,满朝那么多世家出身的官员,还会只有自己一个人出声反对。就算是身边这些人,现下看起来是支持的,谁知道私底下又会是什么想法?
只要人心不齐,他就依然还有机会。
而且此刻皇后已经占了上风,万一再来一次“突发奇想”,他也没法应对。还是让其他人出头,自己静观其变的好。
这般想着,戴晔渐渐冷静下来,朝贺星回一拱手,退回了自己的位置上。
可惜,贺星回今天是铁了心不想让他安宁了。
在众人都表示对改革科举之事没有意见,可以直接拿到早朝上去商议之后,大伙儿本以为今天的事情就到此为止,却不想贺星回又拿出了奏折,“诸位对封赏之事可还有什么想说的?若没有,就照这个来准备吧。”
她将手里的奏折交给春来,由她转呈给其他人传看。
不过事实上,这封奏折,众人私底下早已看过了。这是师无命请功的奏折,西北那边的战果一统计完,就赶着送过来了。
这封奏折里的内容,很多人其实并不满意。
但此刻,或许是因为贺星回才展露过威风,大殿内一片肃静,没有人贸然开口。
“看来大伙儿都没有异议了。”贺星回见状,便笑着道,“那户部就尽快筹备……”
“殿下!”硬着头皮出列的,还是戴晔,“殿下,臣以为不可。”
没办法,他在心里念了几十遍“静观其变”,却还是不能眼睁睁看着贺星回将此事定下来。其他人都不愿意出头,他也只能咬牙站出来。
“为何不可?”贺星回看向他,“当初我答应师无命,大战之后的封赏由他做主,你们也是在场的。”
“是。可这封赏折子里写的东西,实在是太荒唐了!”戴晔一脸冷肃,“大战之所以能取胜,是因为从朝廷到地方,所有人勠力同心、奋不顾身。可殿下看看,师无命请功的都是些什么人?全都是他这一战之中才临时从底层提拔起来的人,是他的私臣心腹!这样的封赏,臣不能同意。”
“戴大人所说的勠力同心,我很赞同。不过奋不顾身的,只有前线的将士们吧?”贺星回道,“师将军将他们列在前面,有什么问题?”
问题就是这些人全都是没有任何背景家世可言的泥腿子!
戴晔身后的两股势力,无论是北地世家还是开国勋贵,都迫切地需要这份军功。尤其是北地世家,他们之前被师无命清洗过一次,损失惨重,剩下的这些要是还没有功劳,很快就会失去在军中的根基。
本以为师无命就算偏向自己人,也不会愿意得罪世家,大家可以各领一份功劳,皆大欢喜。不想他竟真的把事情做得那么绝。
听贺星回的意思,是要坚持回护他,戴晔一方面是真的有些怵她,另一方面,又忍不住生出几分逆反心理来:她才回宫多久,执政多久,就想一手遮天了吗?
“前线许多将领,都不在这张名单上。”他深吸一口气,强自压住情绪,“倒是名单上排在最前面的几人,之前大伙儿连名字都没听说过,却能力压众人,夺得首功。这样的封赏,不但臣不服,想必大部分朝臣都不能信服。殿下若是不信,大可将之拿到早朝上去问问!”
“照戴大人这么而说,只有出身世家,素有名声的人,才能出现在前列,其他人无论在大战之中表现如何,皆只能靠后了?”贺星回冷笑道,“那叫什么论功行赏,该叫论资排辈才是!朝廷办事论功,难道也是这般吗?”
又是一片寂静。
贺星回站起来,踱了几步,才说,“我回宫之时,只听闻朝政糜烂、武备松弛,今日才算是知晓了原因!有功之人不赏,有才之人不赏,只以家世为标准,也就难怪朝廷越来越无能了。”
她突然停下来,双手撑在御案上,居高临下地俯视这班重臣们:“如果从前的朝廷真是论资排辈、瓜分好处,那我都要怀疑,诸位今日能够站在这里跟我说话,是不是也并非因为尔等才能出众,只不过因为年龄够大、资历够老!”
这话就说得太诛心了,要是让她做出这个定论,那在场这些人,哪一个还有脸继续留在朝堂上?
他们第一时间低头请罪,“殿下息怒!”
而后由年纪最大,资历最老的韩青开口,“臣惭愧。臣才能有限,始终未能振兴朝廷,愧对太宗皇帝和先帝。如今能坐在这个位置上,确实是因为资历够老,年纪够大。待殿下访得能臣干吏,老臣情愿将这项上乌纱相让。”
这话说得许多人心酸不已,纷纷跟着请罪,都说自己才能不足,愧居此位。朝中若是有贤德之人,愿意相让。
话说得谦虚,但意思却是朝中如今少不得他们。而事实上,大部分人虽然不能说有多么出众的才能,但能坐到这个位置,也都各有可取之处,在职期间更是兢兢业业,并没有敷衍了事。
贺星回自然也就顺着他们的话,缓和了语气,“诸位,我之所以生气,是因为你们看到这份名单之后,竟然还没有意识到,为什么当日我要对师无命承诺,战后所有封赏皆由他做主。你们更没有意识到,为什么我说了这句话,师无命就立刻应下了差事,甚至连自己的名位俸禄都不问。”
众人顺着她的话一想,顿时悚然一惊。
恐怕在那个时候,师无命就已经知道自己请功的名单会掀起多大的惊涛骇浪了。
可是师无命还是接受了贺星回的任命,独自前往西北认命。因为贺星回就向他承诺,一切由他做主,其他的所有事情都会由她来解决。
这君臣二人,恐怕早就已经做好了准备,只有他们后知后觉。
这个时候,若是坚持反对这份名单,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皇后不高兴,这倒还不算大事,毕竟既然要跟她争,就肯定会惹恼她,但只要所有朝臣站在同一条线上,就算是帝王也只能暂避锋芒,忍让一时。以贺星回的智谋,也不会因为这么一件小事,就兴师动众,乃至失去理智。
要命的是师无命如今还在西北,他手底下还有几十万大军,而大胜之后,正是他人望最高之时。
又是这一招。
自从师无命去了西北,他简直成了贺星回手里的一柄刀,外可斩杀敌虏,内能震慑群臣。
偏偏这一招确实很有用,他们不能不考虑师无命的立场。
师家“忠君爱国”的下场,世人都已经看到了,谁知道师无命会不会因为朝廷言而无信,就做出什么疯狂的事情来?那家伙看起来确实像个疯子,毕竟在两国开战之前,他就曾独自一人深入草原,探听敌情。至于他在战争上的才华,更没有任何人可以否认。
在回头去看那份名单,大家都冷静了很多。
其实师无命也不是完全不懂规矩,他虽然把几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将放在了最前面,但是大部分世家子弟还是有名字的,只不过都附在了最后。至于没有名字的那些,估计该反省一下自己这段时间究竟在做什么了。
这条线他卡得非常微妙,乍一看是不敢置信,但一旦心里的想法转过来,就觉得也并非不能接受。
再说,这次封赏用的是国库刚收上来的那些钱,那都是世家和勋贵还的债,这笔钱给出去,想要交换的利益其实已经到手,怎么用就无关紧要了。贺星回想用这些钱来卖好师无命,封赏他在军中提拔的人才,为自己的势力加码,也是理所当然的。
想通之后,众人再次开口请罪。
反正他们之前也没有反对过,这时候说几句好话不痛不痒,很快就将这封赏之事定下来了。
只有开口反对的戴晔,再次被架在了半空之中。
他想不通,自己已经吸取教训,态度没有表现得那么激烈了,为什么还是一样的结果?而且这一次比上次更糟糕,刚才贺星回骂他们全都是靠资历和年纪熬到这个位置上,其他人都开口请罪,将这事圆了过去,戴晔却没有这样的机会。
因为其他人都是顺带的,贺星回其实是在指着他的鼻子骂:你除了家世之外一无是处!
偏偏这话还戳中了戴晔自己的心病。因为他一开始依靠家世,后来依靠姻亲,确实并不是靠自己坐到这个位置上的。
此刻听着众人纷纷改口,戴晔只觉面庞一阵火辣辣的痛。
即便再怎么能屈能伸,这会儿也有些受不了了。而且就算他能受得了,贺星回还会给他机会吗?
恍惚之中,那边已经说完了封赏之事,贺星回果然转过头来,看着他问,“戴大人可想明白了?”
“臣……”戴晔惨白着脸,张了张嘴,半晌才艰难地吐出一句请罪的话,“一时糊涂,口不择言,请殿下责罚。”
“戴大人也只是忧心国事,想来是这一阵子太过劳累的缘故。”贺星回脸上带着笑,语气几乎是体贴地定下了他的将来,“身体要紧,戴大人这几日就先回家休养吧。”
戴晔脑海里尽是“大势已去”四个大字,情知只有自己离开朝堂,其他人的位置才能坐得安稳,所以这一走,根本不会再有回来的那一天。
半生算计,手段用尽,竟是这样的了局。
他颓然地下拜,“臣……谢殿下恩典。”
……
“咱们这位殿下,是真厉害啊!”陆裴听了张本中的转述,忍不住轻轻吸了一口气,赞叹道。
“之前她将先帝的嫔妃都送出宫,又拔了叶家的根,我们都以为她是在杀鸡儆猴。现在看来,那才哪到哪,今日这一出,才叫杀鸡儆猴!”张本中直到此刻还有一点惊心动魄的余悸。
好好的一个吏部尚书,背后也有家族人脉,还不是没有半点反抗能力,就被她收拾了?
看起来好像是今日心血来潮,可是细细推敲,才会发现,从回来之后,她可能就已经在布局了。
就连这个人选也很妙。戴晔看似位高权重,身后既有北地世家又站着开国勋贵,但其实哪边都不可能为他豁出去。开国勋贵更愿意推武焕,而北地世家,靠积极还债搭上贺星回,有了别的路可走,也就不在意这个代言人了。
可能戴家人会愤怒、会不甘,可那又有什么用呢?
陆裴至今没有直面过贺星回,听张本中说得越严重,心下就越是痒痒,只恨自己年轻,又为了养望没有早几年出仕,竟错过了这样惊险的场面。
不过转念一想,若是早几年出仕,现在说不定已经被打发到外地去了。
他们这一代中最优秀的韩瑾之,这会儿不还在榆州转运粮食吗?
张本中看出了他的漫不经心,立刻提点道,“你可不要掉以轻心,咱们这位的手段,可以称得上‘莫测’二字了。”
“叔父怎么忽然这般慎重了?”陆裴有些吃惊。上回见面的时候,分明还没有这样的感觉。
张本中叹了一口气,“那是你没有见到陛下与她相处时的情形。”
他也不方便说皇帝乔装跑到宴席上来的事,当时只有离得近的人看见,消息并未传开。毕竟虽然很多人都知道皇帝是装病,为了给皇后腾位置,但也不好太大张旗鼓。
所以张本中也只能含糊地提这么一句。
“当真如此?”陆裴有些好奇,“侄儿倒是听说,如今市井之中都在传唱,说二圣是天上派下来的使者,原本就是一对夫妻,十分恩爱。但天家夫妻,无非是那样,何况后宫的美人也不少……”
“慎言!”张本中听他提到后宫,连忙打断,想了想,又说,“若只是恩爱,那还罢了,但我看陛下在她面前那个样子,‘彩衣娱亲’也不过如此了。”
陆裴听出他话中的意思,也是一惊。
若只是恩爱夫妻,那早晚有不恩爱的时候。那可是天家,夫妻、父子、兄弟为了权力反目成仇的事,还少见吗?
可如果皇帝很听她的话,甚至把自己的位置放得比她更低,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且不说皇后严防死守,如今外人几乎接触不到皇帝,就算真的到了他身边,想要说动他跟皇后争夺权势,恐怕也不是易事。
而且,皇帝这种态度,到底是自然形成的,还是皇后引导的?
这件事简直不能细想,越是细想,就越是令人胆战心惊,甚至觉得其中可能潜藏着某种巨大的危险或是阴谋。
果真……深不可测。
见他脸上的表情重新变得肃然,不再跃跃欲试,张本中才道,“还是说说科举之事吧。”
他们南派在西北没有根基,也从不掺和打仗的事,当年就是铁杆的主和派,毕竟只有安稳的世道,世家才能在朝中纵横捭阖,不断坐大。所以那什么封赏之事,张本中其实并不在意。国库的事已经彻底了结,眼下最紧要的,自然还是科举。
陆裴应了一声,问,“叔父,此事咱们还是依计划行事吗?”
“这是自然。”张本中道,“虽然未必有用,但这一步不能省。”说到这里,他又不免可惜,“原本戴晔应该也是有些打算的,正好替我们探探路,可惜了。”
这人一走,自然什么打算都成了空,不能再为他们所用。
陆裴笑道,“叔父想差了,正是因为戴尚书不在朝堂上,他的人才更好替咱们探路。”
张本中一愣,继而也反应过来。这倒也是,戴晔这些年来,在朝堂上也经营起了一小股势力。这是他自己的人手,跟北地和勋贵都没有关系的那种。如今他倒了,这些人自是心下惶惶,这时若是有人替他们指点一下方向,想来他们定会不遗余力。
确实是比之前更好的探路人选,毕竟以前有戴晔做主,未必会如他们所愿,如今嘛……
叔侄二人对视一眼,都笑得十分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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