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姜是奉太后懿旨随皇上回到明正宫的。

    太后娘娘做主,逝者已登仙境,皇上应擅加珍重,方为万民福祉。即坚持命林姜先跟了皇上回宫去,诊脉用药调养身体。

    这一路走回去,林姜只闻宫里哀哭声四起,目之所及都是跪地而哭的宫人。

    不过就她看来,许多人,尤其是在太上皇宫里死里逃生那些内监,哭起来很有几分喜极而泣如释重负,拨云见雾的痛快感。

    这整座皇城已经处处挂了白,成为白茫茫一片。

    一进书房,皇上就吩咐林姜道:“你先紧着给朕配上几副护养心脉,支撑精神的药来。接下来这一两个月,朕怕是一日也不得歇了。”又要守孝又要忙活接手全盘朝局,估计连睡觉的时间都没有。

    林姜领命。

    而此时卫刃也跟在画眉公公身后进来了。他一身玄色依旧如往常,眉目肃然,看上去十分可靠,让人一看就安心。

    皇上也不避讳林姜,直接就当着他吩咐卫刃道:“你即刻出宫去给朕办几件要事。”

    “第一件,立刻带人去简王府、肃王府、晋王府传旨,将他们的私兵给朕裁减为百人,兵甲兵器尽数缴了!”

    这三位王爷是皇上的异母弟弟,当年没因争夺皇位被太上皇无情咔嚓掉。也不像襄王一样,早早躺平放弃争斗思想,乖乖跟着皇上当小弟。

    这三位王爷还是很有点小心思和不服气在的。

    俱他们看来,皇上出身低微,生母不过一早逝的宫婢尔,比起他们这些正经妃子生的皇子本是差上一截的,不过是会讨父皇的巧,且出身差没母家好摆弄,才被太上皇选中当这个傀儡皇帝。

    他都能当皇上,他们凭啥不可以?

    在这三位王爷看来,皇上的龙椅并不稳当,只要他犯了大忌讳被太上皇厌恶,自然就会变成个废帝,他们就可以重新竞争上岗了。

    所以这五年来,他们三个没少在底下嘁嘁欻欻搞小动作,也常在太上皇耳朵边上念叨一下皇上的小话。

    而选中皇上登基后,太上皇不知是出于制衡,还是出于对这几个儿子的补偿,竟然还格外许了这三个儿子数倍于其余王府的私兵,以至于这三府各有近千人的府邸武装。

    皇上这几年来受够了他们背后捅刀子,早看这几个兄弟如眼中钉一般,此时太上皇骤然驾崩,皇上都封锁消息,没通知他们入宫,只请了绍王爷并几位老亲王入宫,他所有的兄弟们还都在府里不知所以然呢。

    此刻,皇上先就要解除了他们府上的私人武装,免得他们趁机作乱。

    “第二件,朝中百官凡有父母大丧之事,还要立刻丁忧,去官守孝,何况皇家——叫简王立刻交出京兆尹的差事,带着子孙入宫守孝!若迟一步,便是他不孝父皇,自己找死!”

    简王是最会讨好太上皇的王爷,还得了监管着京中治安的权,连京兆尹这种京城‘警长’都得听他的。皇上当然不能忍耐,立刻免了这个常日长窜下跳的弟弟兼职,让他一家子进宫来。

    “第三件。”皇上略微沉吟一下才道:“你去一趟齐阳长公主府寻明阳伯,让他暂领京营节度使。”

    “至于王子腾,他是父皇看重的爱将,任京营节度使多年,如今父皇去了,朕也有意抬举他,升他为九省统制,待太上皇五七后命他出京寻边。”

    京营节度使掌管京畿内外常驻兵马,麾下足有四个大营近两万人,这样的兵力皇上绝不会再留给王子腾。只是一时也没有能让他百分百安心的将领担当此重任。

    肯暂时交给明阳伯这个妹夫,估计也有今日太后给他铺路的缘故。

    至于王子腾,皇上准备给他个高升虚位,以示恩赏先帝老臣,顺便踢出京城去。

    林姜在旁听着皇上一一吩咐这些话,心道:虽说朝中文臣地位高于武将,但关键时候,皇上还是要先抓兵权的。

    这才是抓不好就要命的事儿。

    她一心二用,边听皇上说话,边写好了药方,起身告退:“陛下,那臣回太医院为您配药。”

    皇上点头,林姜刚走到一半,皇上忽然又道:“你替朕看着秦太医,别叫他突然死了。”

    林姜一惊回头。

    皇上却已经在继续吩咐卫刃‘清理安顿几个亲王府’的细节了。

    倒是画眉公公悄悄蹭出来,借着送她的功夫,跟她说:“皇上对秦院正没有什么杀心,反倒是不愿意他现在死了——太上皇到底崩逝的仓促,要是跟随太上皇多年的老太医再忽然急病死了,那几位王爷难免说出不好听的话来。”

    林姜这才放心。

    待她回到太医院的时候,就见两位院副抖得像是冬日里的炸毛猫似的带着太医院众人围上来:“小林太医,皇上没有迁怒咱们太医院吧。”

    宫里但凡死个贵人,太医院相关人员就要提心吊胆半天。这回死的更是太上皇,谁知道太医院会经历什么样的风波?

    林姜安慰众人:“放心吧,陛下与太后娘娘宽仁,连大正宫的宫女们都没有降罪,何况是咱们太医院。”

    她一回来,太医院上下就像有了主心骨,又听她自信从容的说出这句话,所有人都有种劫后余生的放松。

    要不是满院子的白色提醒他们这是国丧期,他们简直就要笑出来了。

    马院副自忖跟林姜关系比较好,就凑上来低声道:“方才秦院正回来了,瞧着失魂落魄的不大好,只将自己关在了屋里。我们不敢去打扰,小林太医要不要去看看?”

    他们不敢打扰,是因不曾给太上皇贴身看过病,不好去接近秦院正,不然万一听到不该听的,白白没命。

    林姜不同,这几个月,她跟秦院正就是全权负责太上皇的太医,彼此也好说话些。

    “我去劝院正大人。”林姜举步向内走去。

    身后马院副和刘院副看着她的背影,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刘院副为人耿直些,不比马院副圆滑,就直接叹息出声:“一年前,咱们哪里能想到,这辈子可能要在一个十几岁的姑娘手下当差了。”

    太医院风云突变,将来他们上头,可就要换天咯。

    马院副摸着胡子:秦院正本就年纪大了,此次太上皇骤然驾崩,他老人家显然是备受打击,整个人都颓丧了起来,这院正之位估计也做不久了。

    太上皇崩逝,秦院正没有去明正宫伺候,反而这小林太医跟着皇上去了,可见谁是当今皇上的心腹。

    所以她说一句皇上不会迁怒太医院,上下人口就都安心起来。

    马院副想了一轮后,只笑呵呵不说话:反正他跟林姜关系还不错。

    且有这样一位出类拔萃却年轻的上司也有好处——她有锐意进取之心,太医院整体发展起来,他们也会跟着水涨船高,总比大家一起磨洋工的强。

    林姜来到秦院正的屋门口,一推门就开了,秦院正坐在桌前,双手捂着脸看上去格外苍老脆弱。

    听到声音,他抬头看了看林姜,然后茫茫然道:“你说前日那个方子,我是不是弄过了量,上个月我做的丸药,是不是该改用三分麻黄……还有,我要是早早同意你用西洋药,或许……”

    林姜打断他:“不怪您,秦老,您已经做了太多了。”

    她这话没有一点昧心安慰之意,是打心底说出来的。

    从她第一眼看清太上皇的病时,就已经在诧异,太上皇怎么还能如常人一般活着。

    答案就是秦院正数十年的心血花下去,保着太上皇撑到了历代先皇都撑不到的年纪。而六十六岁,无论是在哪朝哪代,都绝不算是短命的皇帝。

    论起医术,在这个世上,秦院正是当之无愧的名医,是太医院之首。

    秦太医依旧沉浸在痛苦之中。

    林姜换了一个思路劝告生无可恋的秦太医:“院正大人,太上皇崩逝为天下大丧,从明日起整个皇城都要为太上皇守孝,宫中贵人体弱者甚多,眼见又是炎夏,这般大丧之礼估计很多人受不住。接下来正是太医院肩负重责百上加斤的时候,您总要振奋精神,带着太医院走过这艰难时刻才好。”

    秦院正的眼中这才多了些神采。

    太医院很多人背后都吐槽秦院正只专注于自己的医术,于院正这个行政职位上无甚建树,只是看着太医院不出大错而已。

    却不想,对秦院正这种医痴来说,愿意花费时间看着太医院,保证太医院完善运转下去,才说明了他对太医院是有颇深感情的。

    林姜没有忘记她第一日入职太医院的时候,秦院正亲自带着她各处走了一遍,那时候他看太医院的眼神,就如同看自己的家一般,他说起太医院各位大夫及擅长的医术,也是如数家珍。

    这些年来,秦院正也总惦记着,太医院有些故步自封,焦虑于有些太医只图安逸不肯精益求精。

    他或许不擅长带领太医院,但他心里,着实是有太医院的。

    正如林姜所说,接下来太医院将要面临重大挑战——太上皇的守孝天团。

    要是丧仪在冬天也罢了,冷的话还能多穿点,而且守孝人多挤着暖和。可夏天的酷热却是没法脱衣服的,依旧要穿着不透气的孝服,而且大周守孝按古礼,需睡草席吃纯素,走的就是辛苦流,绝不可能搬上豪华冰山过去纳凉。

    故而可以想见,在接下来的一个多月,宫里将要有无数贵人倒下。更别提还有宫外的皇亲国戚们,勋贵世家们,于夏日也常多请太医。

    太医院总共这二十五名太医正使,估计到时候一个劈成三个都不够用的。

    这样的大事,唯有秦院正站出来压场,用他多年的资历和经验带着太医院众人度过去。

    秦院正终于勉强振作起来:太上皇是他一世的主子与伯乐,纵然最后两人无法彼此信任,终是产生了隔阂,纵然他自恨医术有限没能让太上皇长命百岁,但人死如灯灭,其余的都不重要了。

    这太上皇最后的一程,他还是要尽一份自己最后的力。

    之后,之后……他看着林姜年轻的面容,好在,这太医院后继有人。

    荣国府阴霾一片。

    太上皇的死讯,对他们来说绝不是个好消息。

    贾代善是太上皇肱股之臣,跟皇上可没有任何情分:当年贾代善正当盛时,皇上还只是寻常皇子,看不出任何龙气。等皇上潜龙出渊登基的时候,贾代善坟头草都长起来了。

    太上皇崩逝的消息,是接近午时才从宫里正出来的,同时还有京城戒严的封锁令,直接白日行宵禁之例。

    贾赦贾政等也就没法出门往亲戚们家里去,心里也发慌,索性就都聚集在贾母的荣庆堂。

    王夫人又有话说了:“唉,前两年起,这宫里宫外就一直传着太上皇身子不大好。”

    官宦之家虽然不知大周皇室的疾病,但一直都猜着太上皇身体不是很好——身体倍儿棒的话,谁闲着没事退位啊?古往今来,但凡身体好的皇上都想再干五百年好不好。

    “偏生那小林太医进了京城,自为有几分本事,就钻营到宫里去了。我本就觉得,这宫里多少好大夫,怎么就叫她一个小姑娘出了头?说不得旁人就是为了避这等大祸不出声,只有她强行出头。”

    “这会子可又怎么好呢?太上皇崩逝,她这不是现成的祸事?只盼着别带累咱们家才是。”

    她自己说的过瘾,没见到三春都神色有异,低着头不说话:她们这些日子帮着黛玉一起校对医书,也看了林姜的许多手稿。

    更是那本专门为女性而整理的医书的第一批读者,她们在里面能看到小林太医一颗赤诚的医者之心。

    那本医书也分外实用,她们看了都觉得受益匪浅。平素无甚事儿的惜春,都开始主动找林姜和黛玉借别的医书看起来了。

    她们认识的小林太医,绝不是王夫人口中这个为了冒尖儿抢着出头的人。

    想想说话的是自己的嫡母,探春更觉心冷:从公而论,人人都知道,小林太医住到荣国府来,是给贾家带来不少好处的。

    这点管家后的探春更是清楚:从前的来往名单上,哪有绍王府齐阳长公主府这样的人家。

    他们冲的还不是林太医?

    哪怕这些官面上的好处不论,只说林太医也是曾经为贾宝玉看过病的!

    然而王夫人此刻还是背后对她指指点点,全是看人倒霉幸灾乐祸的心肠,竟对帮过自己的人没有半分的感激之情。

    这样的人,是她嫡母,探春怎么能不心冷害怕。

    就这,她能指望王夫人对她这个庶女慈爱关照?

    凤姐儿听得很不入耳,刚想反驳一二,却见邢夫人先开口回怼了:“弟妹这话错大了,你懂什么医术呢?那小林太医医术好不好,自绍王爷起,到宫里的陛下都是认可的,这会子你又懂了?那怎么不见太医院请你去当院正?”

    王夫人和凤姐儿十分诧异:邢夫人可不像仗义执言的人啊。

    其实邢夫人也不是仗义,她只是听王夫人话里话外的意思,是想跟小林太医撇清干系,那邢夫人当时就急了:万一小林太医搬出去住了,再过年林长洲回来,自己还能收到那一堆闪花人眼的宝贝吗?

    她的心态类似于:太上皇可以死,我的财神不能走。甚至别说太上皇了,就算了林姜把贾赦治死了,邢夫人都无所谓。

    贾母反而十分沉默不说话了:一来她目光长远些,太上皇崩逝的打击,对她来说更重些,只觉得府里前途无亮实在是心灰懒得说话。

    二来,她对王夫人实在是失望够了,现在是什么时候?担心自家前程还不够,团结一切亲友共度难关才是要紧事!王夫人竟还看不清形势只顾说旁人风凉话。

    那小林太医是御前行走的人,怎么不比她强啊,还用她在这里事后诸葛。

    且说太上皇是一早被宫人发现崩逝的,皇上当机立断就封锁了消息,等绍王爷入宫,太后也出面一切尘埃落定后,才按部就班地开始公布这个消息。

    待到简王等各王府接到消息的时候,卫刃都已经上门堵着裁减兵丁了。

    贾家之流知道的就更晚了,快到正午才得了这个惊天之讯。

    以至于王夫人刚在荣庆堂说了一会儿风凉话,林姜就已经让人带出话来了,说她在宫中一切无事,让黛玉放心。

    无独有偶,同样入宫陪同太后的绍王妃,也派女官来荣国府说了一声,小林太医不但无事,皇上还有重用之意。

    绍王妃是贴心安慰黛玉,在她看来,黛玉就是她未来儿媳妇了——绍王已经派人去江南打听过了,林如海丝毫没有攀附大皇子的意思,甚至公事公办铁面无私还惹到了大皇子。

    按说林如海为官多年,位高权重,不是这种不会圆滑转圜的人,此次在江南硬刚大皇子,估计是摆明车马不肯与皇子们为伍了。

    所以太上皇骤然驾崩,林姜被困在宫里,绍王妃想着黛玉必是焦急,就体贴派人去送了个信。

    别说黛玉,有绍王府一句话,荣国府上下也都安心念佛了。

    唯有王夫人,再次反奶了林姜一口后,憋闷的够呛。

    倒是邢夫人,上次让司棋告状后得到了甜头——她一直以为林长洲父女过年那会给她送重礼,是因为她让司棋去传过王氏的小话,告诉了林姜王氏背后议论她之事。

    所以这回她准备再来一遍,万事俱备就等林姜从宫里出来了。

    可以说,在这个家里,除了兰芝院黛玉等人盼林姜出宫外,就是邢夫人最热切等她出宫了。

    -

    与太上皇活着的时候令人闻风丧胆兼提心吊胆不同,他的死亡流程顺利安稳的不可思议。

    在皇上迅捷打断几个兄弟的小反骨后,京中一片祥和——毕竟皇上已经登基六年了,除了几个抱有幻想的亲王外,朝臣们早已认了这个主子。

    如今皇上唯一的顶头上司太上皇也没了,谁会这个时候蠢到跳出来跟着那几个没了后台的王爷,去撩拨皇上这只终于出了笼子的老虎,飞出深渊的巨龙。

    而皇上也就忍着手痒心痒,没有一巴掌把那几个兄弟的头拍下来,先按捺着给太上皇办理丧事。

    他已经忍了六年之久,何况这几十天呢?他总要求个善始善终,让天下人称颂他的孝顺才是。

    于大正宫停灵七七四十九日后,由皇上亲自率诸亲王送殡,将灵柩奉于梓宫。

    至此,这场国丧也就算是完了。

    宫里各处都撤了白色,恢复了日常的生活,唯一的忌讳就是一年内不许歌舞宴饮,妃嫔不许浓艳妆饰。

    对皇上来说,便是终于腾出了手来,准备按着自己这些年来规划的江山之图,一笔笔落画。

    不能做主,只能围观打杂的帝王生涯,反而磨砺出了他的一双眼睛。

    他既是执掌者,又是旁观者,因不能一言九鼎,反而看清了这朝上许多弊端,也锻造出了他十足的耐性。

    他清楚的知道朝堂上的事儿是急不来的,须得急事缓办。

    况且从前太上皇还在,皇上也没能热切拢住多少重臣心腹,故而许多他想要改变的朝政皆不能一撮而就,人才也要慢慢培养历练去。

    不过,朝政虽然不能大刀阔斧地整改,有的地方,皇上却可以随心所欲做主。

    比如现在的后宫。

    为太上皇送殡后,皇上转头就着手安置太上皇的后宫。

    除了太后独尊外,旁的太妃们都被皇上归拢到太上皇之前住过的大正宫去住集体宿舍了,美其名曰太妃们主动去为太上皇祈福,实则就是软禁。

    他准备扣着这些太妃一年半载的,直到简王这几个心内不太老实的兄弟彻底服软服从了,再把各自的母亲放出去。

    皇上才不准备白替他们养老。

    另外便是削减后宫用度开支。太上皇晚年因病痛折磨,旁的方面就越发不肯亏待了自己,说一句穷奢极欲是不为过的。

    年轻的时候,太上皇还曾两次御驾亲征,而这打仗正是最烧银子的。

    因此待到皇上接手的时候,不管是国库还是宫里私库,都不甚富余。这几年来,皇上碍于太上皇的威势,不敢动兵权吏治,就狠抓了一把经济,如今国库才宽裕了些。

    但国库宽裕,不代表宫中私库宽裕。

    在太上皇殡天后,皇上去清点了下亲爹的遗产,心疼的简直要再哭一回。

    可见太上皇是重病缠身,过了今天没明日的,他老人家把宫中私库花了个七七八八。

    皇上起初还不能相信,叫人把大正宫曾经的管事太监们都压过来审问,质问银钱没了也罢,那些贵重瓷器珍奇摆件都没了是怎么回事?太上皇赏人的可没有这么多,莫不是他们贪墨了去。

    太监们只哭诉喊冤,道太上皇头疼的时候,就爱砸个清脆的物件听响声,跟砍人一样,是他老人家病发时的两大爱好。

    皇上听得十分上头:无语!天下怎么有这么败家的爹啊!

    单子上耗损的好些瓷器摆件,都是他这个当皇帝的还没摆上的好东西,现在就成了渣渣了。

    皇上就是带着这种心疼之情,开始缩减后宫用度的。

    第一件事就是把宫里宫女裁掉三分之一,他亲自去跟皇后说:“宫里人浮于事,朕看着十个人倒有五个是闲着生事的。你带着贵妃理一理章程,将那些年纪大些的宫女都放出去,也算是国丧中的仁政。”

    皇后很能体察皇上的心意:“陛下放心,臣妾的凤霖宫必为六宫表率,裁人就从臣妾这起吧。况且臣妾一直觉得,皇后配八位女官,十六位一等大宫女实在是奢靡过分了些,不如将这项例蠲了,各减去一半。”

    皇上欣慰颔首:“皇后贤德。”

    皇后又略微试探道:“至于要放出去的女官,旁人倒罢了,只有一位是荣国府的大姑娘,皇上曾问过她的出身,不知可有什么额外的吩咐?”

    依着皇后来说,是不愿意贾元春出头的。

    皇后没有儿子,也没有皇上的宠爱,有的只是地位和皇上对发妻的敬重。若是自己宫里出去一个女官做了妃嫔,得宠荣耀与她无关,若是犯了什么宫规错误,可就是自己没调、教好了。

    皇后是想走太后娘娘路子,做个不出错的嫡母,将来做名正言顺太后的,当然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皇上摆手:“放她出去就是了,这是国孝期间,朕能有什么吩咐?”

    要说从前纳了贾元春,还能在太上皇跟前替他做个挡箭牌,显示下他厚待太上皇的心腹之家,但现在太上皇都没了,他还做这些白工做甚。

    皇后领旨安心,皇上一离开就即刻传旨六宫。

    六宫妃嫔们也很高兴:皇上既然能有这么多儿子,可见不是个专情的皇帝。哪怕得宠如贵妃都担心帝王恩宠的匆匆流逝。

    这会子有机会放人,众妃嫔都是踊跃报名,立志要将将宫里平头正脸的宫女都打扫出去。

    以至于皇上后来惊觉,整个后宫颜值大幅度下降,这才有些后悔。毕竟他是周家人,本质上还是个颜控的风流天子。

    这后宫颜值雪崩式下降,很令他觉得痛苦。

    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如今只说皇上要立时处置的第二件事,那就是太医院。

    大周的皇帝有着宿疾心结,历来都是极重太医院,且院正必须是自己的心腹。

    也只有历代院正才能知道周氏皇族的隐情。

    在皇上看来,太上皇的心腹秦院正再做下去,他是不能放心的。

    而秦院正在撑过太上皇丧仪后,整个人也已经被抽去了精气神。

    倒是他先求见了皇上,请求退休于京城养老。

    不是他不想还乡,而是他很有觉悟,知道了周氏皇族的病症,这一生就要被困在京城,呆在皇室眼皮底下了。

    皇上都没有假意挽留,直接就批准了:“秦院正劳苦功高,实在该歇歇。从前父皇赐给你的宅子你依旧住着,朕会额外再赐你一座供子孙居住。”

    只是皇上仍旧要两个秦家人质进宫:“朕听说你的孙子们也都是家学渊源,打小学医的,既如此挑两个好的入太医院,不必从学徒做起,直接就升八品副使吧。”

    这事儿也在秦院正预料之中,颤颤巍巍谢恩道:“臣多谢陛下恩典赐官。”

    皇上见他还没有告退,不免道:“还有何事?”

    秦院正再次叩首道:“陛下,虽说小林太医年轻又是姑娘,但臣恳请皇上破格提用人才,让她接任院正一职。”

    皇上挑眉:“哦?”

    他是有这个意思,但没想到会从秦院正口中听到这种举荐。

    秦院正了解太上皇,但不了解皇上,此时颇为惶恐,以为他擅自举荐人接任,皇上生气了,于是连忙叩首道:“请陛下恕罪,臣只是觉得小林太医的医术可当大任。”

    “陛下若是觉得她年轻资历浅,可先让她由代院正做起,臣相信她不会让陛下失望的。”

    皇上语气似漫不经心:“既然秦院正如此力保,那就回去写个奏折给朕呈上来吧。”

    秦院正的折子,在太医院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不过众人惊动过后,又觉得虽是意料之外,可又是情理之中。

    连马院副刘院副两个都没话说:太上皇刚崩逝的时候,他们还有过一二幻想,觉得林姜年轻,还是个姑娘家,皇上应当不会让她明面上执掌太医院吧。

    可随着这几十天丧仪下来,看明正宫对林姜的倚重程度,几乎就是当年太上皇对秦院正的倚重——竟是除她外不看旁的太医。

    两位院副也就就此歇了心思。

    谁能料到,连秦太医在卸任前,也直接写折子力荐她接任太医院院正。

    两人彻底放弃了幻想,认清了现实。

    马院副还比较庆幸,他做人比较活泛儿,提前给林姜卖了两次人情,跟新上司的情分总比刘院副强些。

    林姜被宣到明正宫的时候,卫刃也在。

    这倒是难得——太上皇驾崩后,最忙的就是他了,替皇上连缴三个王府的械,一下子就出了大名。

    他立在宫门前,如同风霜不能侵染的出鞘宝剑一般锋锐凌然。

    然而看着林姜的面容上,却是分明关切温暖地笑意。

    卫刃先起手行同僚之礼:“恭喜!”

    林姜笑容依旧明亮,抬手回礼:“同喜。”

    不只是她要升官,卫刃的升迁圣命还更在她前头。如今他已经是龙禁尉统领了,去了那个‘副’字,未及弱冠,已经坐上了正三品的官位。

    出来迎林姜的画眉公公将两人的互动看在眼里。

    嗯,现在看到了已经不那么心塞了呢。

    画眉公公跟在皇上身边,体察人心自然是第一等的本事,从两人现在的眼神中都能看出,这是两人彼此都心中有意。

    行吧。

    画眉公公心道:怪不得陛下是陛下呢,果然慧眼如炬,一眼就看出了月老的红线。

    -

    林姜原以为,皇上要按着秦院正上奏的折子,先给她代理院正的职位。

    毕竟满打满算她到太医院都不到两年,而她最大的贡献是治好了皇上的遗传病,却又是一项密不外传的功劳。

    在旁人眼里,她的资历和性别都是不够执掌太医院的,先代掌几年,攒攒经验值比较合适。

    谁料皇上宣她,就是要给她正式官职,连官印都准备好了。

    面对林姜掩饰不住的错愕,皇上一笑:“朕说过,只要你有本事,朕就敢破格重用你。女子如何?年轻又如何?只要你有用,朕就敢用,朕只不要尸位素餐的废物。”

    能够直接转正,林姜自然是高兴的,即领印谢恩。

    皇上抬手:“从此朕就将太医院交给你了,务必继续精研医术,要替朕的子子孙孙都解除了病症才好。”

    林姜郑重应下。

    皇上难得见她脸绷的紧紧的,严肃认真的不像话,不免觉得可乐。很快摆摆手:“好了,这些都是后话,你慢慢去做。倒是这回,朕还要赏你呢。”

    之前太上皇在,林姜哪怕给他彻底治好了病,是件天大的功劳,皇上也没法名正言顺地赏赐。

    而经过这一年来,皇上眼见太上皇发作的痛苦煎熬,以及死的时候无声无息七窍流血的惨状,皇上很有几分后怕,更珍惜自己恢复的健康。

    太上皇一走,他就重新惦记起要重重赏赐林姜些什么。

    若不是她贡献出最后一副仙药,二十年后自己估计就是父皇的翻版。

    只是皇上想想林姜的家庭财富状况,再记起自家私库还是人家父亲过年入京的时候给补充了一波,一时竟不知道该赏林姜些什么。

    要不是太上皇的死期过去没多久,宫中不宜有喜事,皇上倒是想赐个婚——这赏赐最好,还能让自己高兴磕糖。

    皇上想不到就不想了,索性两指点了点桌面让林姜自己说:“你说说,有什么想要的吗?”

    林姜悄悄抬眼看了画眉公公一眼。

    见画眉公公为不可见地点头,就知道皇上这是真的心情好,让她自己挑赏赐。

    林姜想:那可太多了,不知该从何说起。

    她想了片刻,就先捡着重要的说:“请皇上准许臣开个书局。”

    “书局?”这要求十分出乎皇上意料之外,不由身子略微前倾疑惑道:“你一个姑娘家开书局作甚?莫不是听了些新奇戏文,看了些市井杂书,准备自己也开书局印起来?朕可告诉你,许多杂书不经朝廷的监审,自己私自印了可是有罪过的。”

    林姜:……皇上这是把她当成要印小黄书的地下书局了吗!

    这得是什么样的脑回路才能第一时间想到这种事情啊?皇上你说,你是不是自己私藏了许多不健康文学,所以以己度人?!

    林姜完败在皇上神奇的脑回路下,连忙拨乱反正,将她想出版科普类医书的事儿细细跟皇上解释了,然后又禀明皇上,自己并没有把太医院那些宫中典藏的药方泄露出去,所摘录的也只是寻常医理。

    不过是不放心外头书局刊印,所以想着自家弄一个,专门出版医书。

    皇上听了倒是耳目一新:“难为你一个大夫,倒是想着著书教化民众之事。”

    林姜垂首:“陛下谬赞了,臣这点小打小闹怎么敢说‘教化’二字。无非是日常在京中世家行走,眼见哪怕是簪缨贵族之家,都有许多误了的医理,许多时候耽搁了病情,只叫人心中遗憾。”

    “更何况民间无数百姓,只怕不知多少可怜人因谣传的风俗陋习,害人偏方赔上了性命。”

    比如吃什么穿山甲甲片可以通乳,那真是对人无益处,还可能得到野生动物的传染病,而对穿山甲来说也是没顶之灾。

    要是能从根源认识上纠正这些误区就好了。

    皇上听懂了她的意思,不由点头:“这是件于天下百姓有益的好事,你只管去做,朕也可以给你的书局入一股。”

    林姜立刻竖起耳朵:“陛下准备入多少?”

    皇上伸出一只手:“五百两。”

    林姜:……这可真是荣誉入股,就入五百两啊。

    但面上还要立刻表示感谢,口称:皇上您出五百文也比别人五万两强!

    眼见皇上心情好,林姜索性把另一件事也提了出来:“陛下,臣从前听人说起,宫规祖制是不许再有女医馆的,臣不敢破例。只是想求陛下恩典,允臣收几个女学生,将医术传授些,允她们开医馆行医,为世间女子治病。”

    这话说完,皇上没有立刻答允。

    自来太医院内,别说院正,就连太医正使,也是不允许自行在外经营医馆的,必须要全心全意为帝王家服务。

    林姜这个说法,让徒弟出去开医馆,很有些打擦边球的意思了。

    本朝师生关系是要紧的,天地君亲师,师父与弟子可不是寻常关系。林姜的徒弟在外经营医馆,跟她本人也差不了太多。

    见皇上似有不赞同之意,林姜就低头做怀念状,拿出自己最大的杀手锏:神仙。

    “陛下,臣家中并不缺银子使用,开医馆也不是为了谋财。只是当年神僧传授医术时曾说过,盼臣一朝学成,能够悬壶济世福泽万民。”

    “臣当年入宫廷为陛下诊脉,也是秉承神僧的教诲:陛下是天子,是万民之父,您龙体安康自然就是万民安了。”

    “只是陛下如今龙体康泰,臣在宫中身受隆恩,并无多余建树,只是享福。有时夜里想起神僧嘱托,实在难安。”

    神仙一出场,皇上当场倒戈:“这话也有理。”

    只是林姜已然得知周氏隐秘,又做了太医院正,是不可能自己出去开医馆或是全国各地周游去为人看诊的。

    既如此,倒是让她收几个徒弟,惠泽百姓完了神仙的嘱托才好。

    若是神仙满意,说不得会再次现身,免了周氏皇族多年的桎梏病痛。

    毕竟大周开国时以武立国不说,还曾做过不少屠城镇压前朝反抗之事。故而大周皇室发现皇族有此等顽疾后,也曾怀疑过是不是祖宗们杀戮过甚的报应。这些年来也为此做了不少佛事祭礼,只是都不奏效。

    皇上心中也存有一样的疑影,怀疑是祖宗开国时过分血腥之举,影响了子孙后代的康健,也或许是前朝皇族全族死绝前发下的诅咒。

    此时皇上不免想着,既然悬壶济世,救济万民既然是神仙嘱托,那便去做!

    毕竟这天下是他的天下,子民也都是他的子民啊。

    无论男女,都该得到更好的医治环境。子民康健,他的天下才会更有生机活力。

    林姜见两项心愿都达成,再忍不住欢喜之情,这次给皇上行礼是最真切最心甘情愿的一回:“臣谢陛下隆恩!”

章节目录

[红楼]林氏第一神医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一本书只为原作者顾四木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 第61章 院正-[红楼]林氏第一神医格格党,[红楼]林氏第一神医,一本书并收藏[红楼]林氏第一神医最新章节 伏天记一本书最新章节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