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朝后,尉迟暄将永靖侯沈庭秋与左相易殊召至御书房。

    “江南学子罢考一事,朕还是想听听二位的看法。”尉迟暄眉头紧锁,深以此事为重。

    今日早朝,江宁总督快马急奏,一考生触壁而亡于贡院门前,以致舆情激烈。其辖区内多地考生罢考,已然影响了秋闱的正常进行。

    “回皇上,此事本可大事化小,是有妄图渔利其间者着意煽动,臣请皇上授命总督派兵镇压。”左相言之凿凿,显然是一早便想好了应对之策。

    “渔利其间?”尉迟暄好整以暇等着左相的下文,问道:“何利有之?”

    “事态发酵,贡院周围动乱,地方为使考生不受影响,定会以延考之策应对之。”左相心里琢磨着皇上的态度,斟酌道:“一旦延考,牵一发而动全身,多出来的车马交通、衣食供应,皆是有利可图。”

    “所以,左相的意思是,朕该铁腕镇压闹事之人,平定考场秩序,使秋闱如常进行?”

    “是,闹事的刁民定是料想法不责众才如此嚣张,此风不可助长!”

    “刁民?”沈庭秋打断了左相的慷慨陈词。

    “左相口中的刁民,多为苦读十数载的学子,秋闱中断,首当其冲的便是他们。这群学子甘冒风险罢考,定是有所诉求。左相此举,不过扬汤止沸。”

    “诉求?”左相嗤笑,反唇相讥道:“沈大人怕是在温室里呆久了,天下熙熙皆为利来,这群学子罢考,无非是想借机争取更多时间用以备考罢了!”

    “朕倒是想听听沈大人的说法。”尉迟暄见二人各执己见,出言调停。

    “禀皇上,解铃还需系铃人,群情激愤之症结乃于贡院门前触壁而亡的考生。臣请延期秋闱,彻查此事。”

    “这是在浪费时间!”左相极是不赞同沈庭秋的看法,“彻查,少则一月,多则半年,沈大人可知延期,官府会额外生出多少花销?何况,此先例一开,秋闱前动辄便生事端,难道次次都要延期?”

    “皇上,江南科考人数乃各地之最,花销事小,乱了天下学子的心事大啊!”

    “好了!今日先到这,容朕想想。”尉迟暄拿起手边的一卷奏疏,摩挲半刻,又开口道:“永靖侯留下。”

    左相闻言脚步一顿,不着痕迹地瞄了一眼皇上,见其脸色并无异样,方又退下。

    “皇上,此事不可依左相所言,铁腕镇压断不可行!”沈庭秋心里清楚,如今北境大战一触即发,兵士粮草,处处要用钱。左相这话,打蛇打三寸,拿捏在了皇上最在意的地方。

    先帝崇尚无为而治,皇帝年轻,腹背受敌自是倾向于铁腕处事立威。沈庭秋心间焦急,见皇上垂头于案前,不解其意,斟酌半刻又出言相劝道:“皇上可知科举之要义?”

    尉迟暄停笔,看向沈庭秋,正色道:“选材。”

    尉迟暄师承桃李满天下的佟老先生,亦是先帝之座师。此人理念与先帝志同道合,文采有余,帝王心术却不足。

    他教出的学生,于盛世之时做个先帝那般的守成之君,绰绰有余,但若是想成就雄图霸业,手段便过于柔和了。

    沈庭秋入朝数月,观皇帝言行,杀伐果决,便知其与先帝走的是截然不同的两条路。贤臣得盼明君,一如久旱侯甘霖。

    先父之丧乃家事,旧时真相如何,需得徐徐图之。而于朝堂之上,君明臣直,他亦乐得为其肱骨。

    “此为其一,却并非要义。”沈庭秋直起身,行止不卑不亢,颇有贤臣风骨。“科举之要义,在于牢笼志士。”

    尉迟暄闻言,心间一动。他素知沈庭秋乃实干之才,将他放在中书令的位置上,虽有牵制左相之意。可追根究底,还是看重他的才能。

    “牢笼志士,此话何解?”看向沈庭秋的眼神也多了几分敬重。

    “读书人是黎民百姓之唇舌,读书人安定了,天下便安定了!”

    静默半晌,沈庭秋泰然自若地等着皇上琢磨消化他方才所言。

    “看看这个。”尉迟暄起身,亲自将手里的奏疏递到沈庭秋的手里。

    沈庭秋双手接过奏疏,却见里面赫然夹着一张礼单。细细读来,其间所记,是自端和十八年至今,十年三场科举,江南总督行贿左相的明目条陈,林林总总,其数额之巨,难以想见。

    今年更甚,竟有二百万两白银之多。

    “如今,你既知朕为何打发了左相。”

    沈庭秋并未答言,而是反问道:“皇上想如何处置?”

    “水至清则无鱼…左相既说延迟科考花销巨大,就不知这二百万两白银,够是不够。”尉迟暄抬眼看向沈庭秋,言之凿凿,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可停留过久的目光,暴露了年轻帝王眼中的犹豫。

    “臣请亲赴江南,肃清考纪!”沈庭秋主动请旨,揽下了这块烫手山芋。于公,科考为国之重典,他当仁不让;于私,永靖侯府想要复起,需要新皇的信任,江南之行,便是投名状。

    “准!”

    尉迟暄看着沈庭秋退去的背影,内心想到了过去母后所言:“沈家的人,便如群狼,平日隐身于雪山之巅,不屑与虎豹为伍。却最是重情守义,一旦有人伤害到他们在意的人,便会倾巢而出、以血洗血。

    十六年前,他听了母后这番话后,心生景仰,去求过父皇,请拜沈庭秋为太傅,却被驳回。

    尉迟暄拿起手边的另一封战报:沈宴川于北境屏阳山,带两千骑兵突围,奇袭敌军,初战告捷。

    如今…这狼群,为何下山?

    “宋诚。”

    “皇上有何吩咐?”宋诚着急忙慌地走了进来,手里还捧着一碟形状各异的点心。

    “懿妃今日在做什么?”尉迟暄并未抬头,专心于眼前的战报之上。大周虽有小胜,可北燕素擅骑射,亦是悍勇,战况胶着。

    “懿妃娘娘,早间唤了医女…”宋诚如是回话。

    “咳…”尉迟暄自知为何,轻咳一声。“可有去给皇后请安?”一不留神,饱墨滴到了战报上,糊了一片。

    “懿妃娘娘说身体不适,同皇后娘娘告了假。”

    尉迟暄闻言挑眉,心思转动半刻,倒是被她这般张扬行为带起了几分兴致。“你手里是什么?”一抬头,看宋诚手里捧着一盘不堪入目的

    “是…是懿妃娘娘刚差人送来的,说是,昨夜醉酒失态,给皇上赔个不是。”宋诚余光见皇上皱眉,急忙道:“时间匆忙,想是内务府的奴才还未来得及同永和宫说规矩。”

    尉迟暄自登基起,便立下了规矩,后妃无事不得涉足前朝。自然也包括了,不得给皇上送吃食、汤羹、酒水等等。从根源上杜绝了一切…暗送秋波的可能。

    “是什么东西?”尉迟暄耐着性子又问了一遍。他最近总觉得宋诚整日当差如同没睡醒一般,他问东,他答西。他分明问的是何物,他便要说是何人送来的,啰嗦了半刻也没说到点儿上。

    “是…粟子糕。”话落,宋诚又瞟了一眼这份卖相奇特的栗子糕,念在兜里沉甸甸的两个金元宝的份上,又补充了一句:“永和宫的人,说是懿妃娘娘亲手做的。”

    “拿来朕尝尝。”今早迟起,本就未用多少早膳,又经方才科考之事,颇费了些心神,倒有些饿了。

    宋诚自小便跟在皇上身边,先是皇子所,到荣贵妃宫里,再是东宫,后来先皇罢政,他又随着监国的太子挪到了德辉殿和御书房。

    这些年在身边侍候,最是知道皇上的口味挑剔,眼前这…“皇上,奴才再给您换个别的来吧。”

    “朕早前便听说过,永靖侯府厨子的手艺胜过虞楼,想来懿妃也是有几分本事的。”尉迟暄又扫了一眼那盘东西,话说到一半也是没了底气,却还是好奇心胜过本能。“拿来吧!”

    宋诚认命,将这盘千奇百怪的栗子糕送到了案头。看着实在是其貌不扬,瞄皇上的脸色似是有几分视死如归,又添了句:“皇上放心,已着人验过,无毒。”

    尉迟暄执箸试探着尝了一口,微怔,又挑了个大块送到嘴里。

    宋诚看得心酸,暗道做皇上也殊为不易,辰时忙到这会儿,大半日过去,连口好饭也未及吃上。

    “这是懿妃亲手做的?”尉迟暄问道。

    “是…”宋诚心里打鼓,以为是味道不佳,正想着要怎么懿妃娘娘开脱…

    “好!”

    尉迟暄吃得高兴,却给在旁的宋诚吓了一个激灵。“好?”

    “好!”尉迟暄又吃了一口,已是破了皇上用膳三箸而停的规矩。“看着其貌不扬,却不曾想懿妃还有这样好的手艺。”

    宋诚只觉得,自己是棒子面煮葫芦—糊糊涂涂,这乌漆麻黑的东西,能好吃才怪。却不敢吱声,皇上觉得好就好,干脆在一旁赔着笑脸。

    尉迟暄见宋诚没动静,干脆转头打量着他:傻头傻脑、眼下乌青。心情颇好地问道:“昨夜未睡?”

    哪里只是昨夜未睡,他这个月日日从鸡鸣忙到人定,已是忘了家门朝哪开。这话他哪敢说,又继续赔着笑脸道:“谢皇上,奴才睡了,睡了!”

    “下午换贾廉替你两个时辰,回去歇着。”说完,尉迟暄又继续专注于盘中余下的两块栗子糕上。

    永和宫,正是热闹着,入画、观棋、梅湘、安德海,四人在厨房忙了一个下午,才将懿妃娘娘从永靖侯府里带来的宝贝们安置到位。

    沈府离经叛道的三老爷沈庭沛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诗文不精、翰墨不通,却偏爱商贾之道,于江湖之间结识妻子宋氏。

    宋氏先祖曾为御厨,家学渊源,连带着沈府的二位姑娘也沾了光儿。沈明娇与沈映姝,跟着宋氏,习得一手比之京城赫赫有名的虞楼师傅,有过之而无不及的好厨艺。

    今日早间,沈明娇思虑良久,要如何再接再厉,将皇上引到永和宫来…于是便有了栗子糕这一出。

    “入画,把三婶婶前些日差急脚递送回来的清洲鱼脍找出来,着水泡上。”沈明娇心头盘算着晚膳做些什么吃食,栗子糕油腻,晚间配些鲜甜清淡的鱼汤,最是得宜。

    “奴才给懿主子请安!”御书房的小太监找到了厨房里,恭敬着对懿妃娘娘道:“皇上晚间过来用膳,请懿主子准备着。”

    沈明娇心间一动,暗道: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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