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林轩,长绿斗严寒,迎笑度盛夏,若以宫名度其意,必然是疏影暗香、草木苍翠的一处文雅院落。可其中的景致,却与宫名大相径庭。

    雕梁画栋的主殿前,不见野草闲花、不见绿树成荫,十数丈长宽、四四方方的庭院内,摆满了未曾开刃的刀枪剑戟、高矮不一的木人桩。不像是娘娘主子的居所,倒像极了将军的演武场。

    “挽翠!你看我厉不厉害!”尉迟彦手里拿着半弓,瞄准不过丈余远的木人桩,歪歪扭扭将箭射出。小脸儿红扑扑的,对着经过的婢女炫耀道。

    “大皇子真棒!”挽翠将弓箭挂回原处,替他擦了擦额间的薄汗,耐心哄道:“大皇子随奴婢进去歇歇可好?”

    “母妃!”尉迟彦撒腿向主殿跑去,扑到了兰昭仪的怀里。“母妃怎么又在挑红豆啊?”

    兰昭仪正将一篮已经有些陈了的红豆,一颗一颗地细致挑拣着,取好筛次。闻言停手,“母妃给彦儿煮红豆汤好不好啊?”

    “不要!”尉迟彦摆摆手,撅起小嘴,嘟囔着:“彦儿最讨厌红豆汤了!”

    “这是什么?”兰昭仪不以为意,抚摸着尉迟彦的额发,问挽翠道。

    “懿妃娘娘差人给主子和大皇子送来的,说是…见面礼。”她也奇怪着,宫里这么多主子,也没见谁不年不节给人送礼的。

    “见面礼?”兰昭仪闻言轻笑着,接过一个锦盒掂了掂,“打开看看。”

    大一些的礼盒里面装的是件将军猎雁的铜制雕像,另一个礼盒中装是块胭脂,细滑润泽,隐约可闻见兰花香气。

    “这是前日进宫时极热闹的那位懿娘娘给彦儿的吗?”

    “是,彦儿可喜欢?”

    “喜欢极了!”尉迟彦看到活灵活现的雕像,眼睛都亮了,爱不释手把玩着。

    “主子,懿妃娘娘这是什么意思啊?难不成是为了搏个和睦后宫的贤名儿?”挽翠不解。

    “阖宫都有?”兰昭仪把玩着手里的胭脂。

    “是,懿妃娘娘今早乘全套正二品妃金辇,盛装去给皇后娘娘请安,每路过一处宫门,便差人给宫里的主子送礼。”

    “彦儿,母妃带你去谢谢懿娘娘好不好啊?”兰昭仪思索半刻,吩咐挽翠道:“去带大皇子更衣。”

    ”姐姐不必白跑一趟了!”许婕妤一袭水蓝色的撒花纯面百合裙,娇笑着进门。“懿妃去给皇后娘娘请安回来,便替皇上去瞧二公主了,只怕这会儿还未回宫呢!”

    “彦儿给姨母请安。”

    “乖宝贝!”许婕妤弯腰捏了捏尉迟彦的小脸蛋,满眼皆是喜爱。

    “姐姐又在挑红豆?”许婕妤扫了一眼桌上的半篮红豆,不经意地抓了一把把玩着。“有下人在,何须姐姐日日亲力亲为做这些。”

    “彦儿喜欢。”兰昭仪笑得慈柔,将她手里的红豆撒回篮子里,收到一遍。“母亲为孩子,恨不能事事躬亲。”

    “妹妹也收到懿妃的见面礼了?”兰昭仪问道。

    “是啊!同姐姐一样的胭脂。”许婕妤扫了一眼桌上的锦盒,坐在兰昭仪下首。“眼下阖宫都在议论这事,都说懿妃娘娘好大的派头,便是皇后和慧妃娘娘也不及。”

    “姐姐以为,她这是唱的哪出?”

    兰昭仪摇了摇头,浅笑着走到妆台前,轻轻点了些沈明娇送的胭脂在面上。“我倒对她这性子有几分羡慕。”

    “羡慕?”许婕妤看着她的动作,不解。

    “托生到了簪缨之家,又被万千宠爱地娇养着。”兰昭仪借着镜子,看着身后的许婕妤,眼中几分嫉恨不甘。继而倾羡道:“世家大族出身的女子,于家族不过联姻棋子,万事不由己,遑论真心。要说她自是好命,能有这般底气。”语音渐低,化作一声叹息。

    “姐姐…这是怎么了?”许婕妤鲜少听她说起这些,眼中皆是忧疑,不知如何接话。

    “昨夜牵连你的那个宫女,留着也是个祸害,还是要早些处置了。”兰昭仪回过身来,面颊染上了成色极好的胭脂,显得整个人也鲜活了起来。仿佛刚才那些自怨自艾的话,并非出自她的口中。

    “菱角啊…”许婕妤浑不在意道:“今早不小心掉进井里,已被草席卷着扔出去了。”

    “那便好。”

    “姐姐觉得,这事是谁做的?”

    兰昭仪见她一副单纯懵然不知的模样,忽然笑了。“昨夜在玉秀宫,太皇太后的反应,可不就是不打自招。”

    ……

    仁寿宫中,半人高的仙童贺寿图纹炉鼎上,缓缓缭绕着凝神静气的檀香,太皇太后头间配着抹额缓解头风,神情疲惫苍老。

    “主子,药煎好了。”郑姑姑轻手轻脚进来,捧着药碗,侍候太皇太后服下。“萧承徽在外面候着。”

    “让她进来。”太皇太后摆了摆手,推开郑姑姑递来的蜜饯。

    “臣妾给太皇太后请安。”萧承徽面色青灰,一身寡淡的云纹长裙,粉黛轻薄只配了对银累丝耳坠子,不复平日花团锦簇的模样。

    “老祖宗…”萧承徽福身见礼,未听见叫起,不敢擅动。

    “姑奶奶…”萧承徽如何不知,太皇太后这般是为着昨夜的事在罚她,可…她也是满肚子的委屈。索性叫起了母家的称呼,希望太皇太后能念在萧家的面子上,给她个解释的机会。

    “你给哀家跪下!”太皇太后听见她的称呼,更是气不打一出来,拂落了手边的茶盏,勃然大怒。

    萧承徽进宫不过两年,受太皇太后照拂颇多,哪里见过这般雷嗔电怒的时候。腿一软,登时便跪了下去,双膝结结实实磕在地上。

    “息兰,你出去守着。”太皇太后扫了眼下首萧承徽畏畏缩缩的模样,让郑姑姑关上内室的门出去望风。

    “谢老祖宗昨夜漏雨前去…搭救臣妾。“萧承徽想起昨夜那乳母招认前,看向她那种孤注一掷的眼神,遍体生凉。软了语气道:”可是…”

    “你混账!”太皇太后起身走到她身前,抬手便是一耳光,细嫩的面颊登时便红了起来。

    “老祖宗…”萧婕妤哪里料到太皇太后会气到动起手来,抽抽噎噎地不敢出声。

    “去年,彦儿落水时,哀家是不是警告过你!不可再对皇嗣动手!”太皇太后怒目而视,开口翻起了旧案。

    “臣妾没有…”

    “你当哀家不知道你父女二人的心思?”

    萧承徽听见太皇太后提起父亲,便知她与萧家的往来通信,太皇太后了如指掌。心里没了底,颓然坐在地上。

    “去年,你嫉恨慧妃得宠,借彦儿落水陷害,卸了她的左膀右臂。”太皇太后目光沉沉,缓缓道来旧事,桩桩件件,触目惊心。“拖泥带水,是哀家为你收的尾。不然,你当慧妃得宠这些年,只是凭着她那张脸?”

    “老祖宗,可昨夜…”

    “你给哀家闭嘴!”太皇太后看着她那副胸大无脑的愚蠢样子,便气不打一出来。

    “皇上对江南秋闱的事不依不饶,你父亲慌张,便让你在后宫对慧妃动手,逼左相出手相助…”太皇太后提起江南秋闱之事,便觉如鲠在喉,轻咳了一声,继续道:“左相定以为,后宫的事皆是哀家的授意,以为是哀家以慧妃要挟他,便只能替萧歧趟这淌浑水。”

    萧承徽不曾想太皇太后洞若观火,与父亲递给她的意思,分毫不差。

    太皇太后闭上眼睛,直觉疲累异常。原本,她是想趁着自己还说得上话,借萧歧担任科举中正官有功的机会,开口让皇上将萧家迁回京城,以续繁荣。可如今萧歧所作所为…永靖侯府、袁家、左相…这蠢货还不知自己惹下多大的祸患!

    “你父亲在江南做了什么?”太皇太后平稳了情绪,问道。

    “父亲…父亲他…”萧承徽话回得磕磕绊绊,顾及着父亲在心中千叮咛万嘱咐,不能将此事告诉太皇太后。

    “罢了,你若不说,便等着萧家满门抄斩吧!”太皇太后起身便要向外走去。

    “老祖宗…姑奶奶…”萧承徽不曾想到事态如此严重,听得满门抄斩这几个字,吓得魂不附体紧紧抱住太皇太后的腿。哭求道:“父亲在江南秋闱帮人替考敛财…还…还…逼死了五名考生。”

    “五名考生?”太皇太后闻言惊怒交加,替考敛财这事,她素知萧歧的德行,已是猜到了几分,却未曾想牵连了人命。气得直直后退,跌坐在椅间。

    “他们不过是穷学生!而我萧家…萧家是皇亲国戚…不过是几条贱命而已…”萧承徽此前一直觉得太皇太后是神佛般的人物,就算萧家闯下滔天大祸,也不过是轻飘飘一句话便能平了的。

    “原本已经打点妥当了的…谁能料想到偏遇到个软硬不吃的,在贡院门前,当着众人的面将此事抖了出来!父亲…也是压不住了,才想让左相在皇上面前将此事糊弄过去。”眼前太皇太后束手无策的样子,让她心里打鼓,急忙道:“都怪左相推脱,想弃车保帅将父亲的人推出去…父亲也是没法子,只剩慧妃这条路可走。”

    “科举受贿、草菅人命、谋害皇嗣,单拎出来一件,都是满门抄斩罪名…”太皇太后目光平静无波,看着跪在她脚前的萧承徽。“我萧家…怎么出了你们父女这两个孽障!”

    萧承徽心下惊慌,初秋时节愣是吓出了一身的冷汗,正低头听训。闻得太后提起谋害皇嗣四个字,抬起头来惶然否认道:“老祖宗!昨晚儿的事,真的不是臣妾做的啊!”

    “若不是哀家及时到场,恐怕你怕是已在冷宫睡上一晚了。”昨夜,还是李太医机敏,见势不对,打发医女到仁寿宫来报信。“你派到懿妃宫里请皇帝的宫女菡芯,鞋底带了锦鲤池边的红泥,乳母收下的银票,赫然印着萧家票号四个大字…桩桩件件,还冤了你不成?”

    “怎么会…不是我,真的不是我!”萧承徽百口莫辩,丝毫没有头绪是谁在背后陷害她。夺门而出,对郑姑姑道:“请姑姑差人去我宫里带菡芯来!”

    不多时,郑姑姑推门进来,不动声色道:“禀太后,颐和宫的人回报,菡芯上吊自缢了。”

    萧承徽此时还有什么不明白,环环相扣…自己是被人算计了。“不是我…”她已是六神无主,哽咽道:“老祖宗,我…我昨夜还未来得及动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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