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狝生了这样大的变故,皇上竟未急着回京,也未着礼部取消秋神祭典。刺杀当日,迎神农的篝火晚宴照旧,众人见他虽然手臂上受了伤但脸色精神如旧,不由得松了口气。
“今夜,与诸爱卿共聚一堂,祈愿我大周五谷丰登、年景太平!” 尉迟暄受伤不宜饮酒,以茶代酒一饮而尽。
“愿大周五谷丰登!盈车嘉穗!” 众人起身,顺着他的话敬酒,歌舞升平间消弭了白日的杀机。
尉迟暄看向下首不远处的慈徽,她与敖登坐在一桌,面上不知是被篝火熏染得粉红,还是芳羞意浓。水汪汪的笑眼,举止间并未抗拒敖登的接近,反倒是有股子亲昵自然。
“见善则迁,北燕与大周签定了互市和书,于两国边境人民皆是百利无害。” 敖登敏锐,起身挡住尉迟暄打量的视线。神采奕奕,朗声道:“本王敬皇上一杯。”
“慈徽是我尉迟皇室的长公主、朕唯一的妹妹。亦是…永靖侯府的外孙。” 尉迟暄受他一敬,言语之间颇有试探之意。谈笑风生道:“日后嫁到北燕,望你以正礼敬待之。”
“长公主…是我北燕来日大妃,自然尊贵。 ” 敖登开口,感受到慈徽不露痕迹地扯了扯他的衣角,与尉迟暄打起了太极。
和书已签,他二人的婚事是板上钉钉的事。近日已有风言风语说大周嫁个傻公主做了桩一本万利的买卖,他听过自是心疼不已…便是碍于局势不能表露心迹,可别的女子该有的体面,慈徽也要有…她于他心中、来日于北燕,皆是珍之重之。
“皇上,怎地不见懿妃妹妹?” 皇后不知为何,明知故问提起了沈明娇。
“懿妃有了身孕,今日早间在猎场受惊,不适出席。” 尉迟暄手里摩挲着酒盏,想起白日在山里沈明娇的神态,心里几多不是滋味。
整个后宫,上至皇后,下至御嫔,何人不是盼子嗣如枯苗望雨,偏偏她倔强倨傲,对他的宠爱避如蛇蝎…不论是沈家,还是她沈明娇,都该明白,生死荣辱,不过他一念之间。眼风扫过皇后,沉吟道:“皇后病弱,嫡子未出。懿妃之子乃朕社稷之指望,朕心甚喜!着晋懿妃为正一品贵妃,加封号懿和,赐协理六宫之权。”
“臣妾…贺喜皇上与懿妹妹。” 皇后一口气梗在心头,险些气个仰倒。留有沈家血脉的皇子活不下来,她心里清楚。可不论皇上心里是打着的是什么算盘,历朝皆是皇后病重甚至薨逝,才由贵妃代掌协理六宫之权,她如今活得好好的,春秋正盛…皇上说这话,不是在当着公卿命妇的面打她的脸,着意架空么?
“臣等贺喜皇上与懿贵妃,来日喜得麟儿!” 甭管众人心里如何一团雾水,该说的客套话还是要说,转脸想要与永靖侯府道喜时,才发现沈家竟缺席了今年的秋狝。
自打懿妃进宫后,事情一桩接着一桩,先是沈庭秋在从江南回来的路上遇刺殉职,紧接着便出了京城学子于翰林院前相逼皇上彻查之事。皇上被沈家将了一军,无奈之下,为了堵住悠悠众口,只得将北境游骑兵的兵权赐与沈宴川。
经过瑶招山之事,北境军的兵权虽然收归皇室,主将刘达也是皇上的人。但北境是沈家、岚家与秦家打下来的,这么些年军心收回皇室多少还未可知。
要说这北境军民着实奇怪,沈鹤安与岚胥都死了这么些年了,听说沈宴川与镇远将军今朝入北境时仍得万家生佛之爱戴。当年沈鹤安与岚胥还在时,北境军向来是只认将领不服军令。虽然天高路远,北境军难以剑指京城,可…沈家若是有心,搅得边境不宁也够皇室喝上一壶了。
永靖侯府表面上看着是一退再退,沈庭霖告病、闭门谢客。可外面的百姓舆论、六部暗流涌动,皇上也是受着夹板气。都是官场里摸爬滚打过来的,沈家能经四代帝王打压屹立至此,自然不是个没牙的老虎。
皇上为了与沈家打擂台,甚至力排众议保下了萧家和左相。可是如今…懿妃有喜,皇上竟不未加以打压,却扶持着她与皇后平起平坐。德妃母家势弱,大皇子更是不得皇上在意,懿妃来日若一朝诞下皇子…这尉迟家的皇位,怕是要改姓了…皇上,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真是色令智昏了不成?
溪云初起日沉阁,山雨欲来风满楼。众人神色各异,山肤水豢亦是食之无味,今日的刺杀还没个定论晚上又来这么一出。世家、朝里朝外、军中到底多少人是向着沈家的,皇上心思如何,都要好好掂量着。当年,始祖皇帝登基后,可是将支持过沈氏先祖称帝的旧人功臣清算一空…阎王打架,小鬼遭殃,若来日真有个万一,站错了队,便是鱼游沸釜,这滋味可不是开玩笑的。
巨大的篝火堆熯天炽地,竟是无端地让人觉得手足生凉…
清远伯起身,面上带了些许醉意,一步一颤巍,散漫地拱手一礼道:“臣有礼献与皇上!”
皇后事先并未得知会,面上不显,却是咬碎了一口银牙。自打自己小产又毁了脸面之后,清远伯府与左相府眼见储君之位无望,似乎生了旁的心思。看着荒诞不经的清远伯、自己名义上的父亲,警醒着的心神,蓦地生出了不好的预感。讪笑着,夹起一块炙羊肉,对皇上侧身道:“皇上尝尝…” 眼神示意清远伯退下。
“皇后贤惠。” 尉迟暄顺势握住皇后的手,一副夫唱妇随、相敬如宾的模样,饶有兴致看向下首的清远伯,问道:“清远伯有心,备了何礼与朕?”
清远伯笑得暧昧,侧身拍了拍手…
众人心里有数,清远伯好色,是成日里在脂粉堆里打滚儿的人物。在秋狝、巡游时为皇上献女人,是再寻常不过的事。虽然荒唐,但若看得开,也不过脸面罢了…清远伯向来便是如此,不揽权、不结党,只是暗中靠着经营这档子事儿,成了先帝的近臣,满门富贵。
“民女,见过皇上。”
慈徽听得这清丽缠绵的声音,抬起头来看向来人…这把嗓子,咋一听,有八成像四表姐。
见过沈明娇的席间女眷,亦是纷纷抬起头来,面露惊愕。眼前女子神色温和,看起来十七八岁的年纪,柳眉、杏眼、琼鼻、樱唇,五官极其标志。一头如同缎子面儿似的长发披垂在身后,尽管气色并不太好,却是一种和她神态十分相称的质韵天然的风流模子。
若不是她荆钗布衣,不似沈明娇那般华冠锦服,众人险些以为站在跟前儿的,是懿妃娘娘本人。
贤妃与慧妃对视,眼中皆是难以置信…含笑瞥了一眼下首的萧媛。若说过去这些日子,萧媛模仿沈明娇全靠着衣冠举止得宠,是画虎不成反类犬,东施效颦罢了。可眼前这女子,不考就衣着,不邀宠献媚,就这么素面朝天往人跟前儿一站,便与沈明娇像了七分。只是身上少了沈明娇气质里的媚态天成和笃定飒爽,略有几分畏手畏脚的小意怯弱。
不过…这七分相似,对一直在沈明娇那碰钉子的某人来说,却是足够了…
“走近些。” 尉迟暄闻得这女子的声音,身体前倾,凝神看向她,显然是被勾起了兴趣。“你是何人?”
“民女周莲,给皇上请安。” 她走进了些,微微抬头,对上上首那予夺生杀的男子打量的视线。忽而笑开,唇边漾起两个清浅的梨涡。
便是尉迟暄,也不得不承认,她这张脸与沈明娇像极了。在夜色篝火映衬间,他看着这张笑靥,恍然间若有所思…沈明娇似乎许久未对他这样笑过了。
“家在何处?”
“回皇上,民女家在津州府…” 周莲神态相较沈明娇更加柔和,条理清晰像是读过书的,不卑不亢道:“是…民女家贫,前些日子陪家兄进京赴考,在客栈煮茶维持生计。遇到了清远伯爷,伯爷说…有法子让民女赚得回去的路费。” 十分聪明,知道面对的是何人,并不遮掩自己的本意。
“回皇上,臣都查过了,周家世代皆在在津州府的仁蔚县里,良籍,身家清白。兄长确是本届秋闱的考生,因为皇上下令京畿各地的考生今届皆划入京城,兄妹二人才入京的。” 清远伯见皇上神态,便知道这事十有八九成了。
他在先帝身边许多年,又是风月场中的常客,最会揣摩这些风花雪月的心思。前些日子宫里的消息不断,别人糊涂着,他却看得分明,皇上对懿妃的态度分明有情却碍着沈家的身份别扭着。
便着人四处按懿妃的样子找了许多女子,却始终不满意。说来是天助,翰林院学子闹事那天,他去学子落脚的客栈平事,竟无意间让他碰上了在楼下煮茶的周莲。着人细细盘问探查,将周家几代的根底儿都摸干净了,确认无误才敢送到御前。
男欢女爱的事无非就是那几遭,何况帝王之爱,朝堂上起点子风便能吹散了。有个人哄得皇上高兴,皆大欢喜。
西侧大帐,沈明娇服了药,疼痛渐消,心里安定下来盘算着今日的事。依譁
“主子,可能稍微有点刺痛,您忍着点。” 小腿被箭簇擦过,划出一条手指长的口子,虽然不深,到底是见了血的。观棋小心翼翼替她处置着,见她面色虽然疲惫却并无不虞,手上不停,柔声道:“主子若是想将这孩子平平安安生下来,就不能再如今日这般折腾自己的身子了。”
“若我不想呢…” 沈明娇心里盘算着,看尉迟暄今日的态度,分明是想让她将这孩子生下来的。可她私心里,自认做不到如贤妃那般,将腹中这块肉只看作是自己的孩子,更无法忽视他是尉迟家血脉的事实。而且,若是来日沈家要反,这孩子的处境将是何等尴尬。
“那主子便要在冬月前…安置了。”
“主子,荣贵太妃来了。” 小安子隔着屏风在外间提醒道。
“让她进来吧。”
“给懿贵妃娘娘贺喜!” 荣贵太妃眉飞色舞地走进来,绝口不提白日遇刺的事,甚是自如地坐在沈明娇身边的椅子上。
方才宋城已将前面尉迟暄为她晋位的消息送了过来,沈明娇荣辱不惊,睨着荣贵太妃,笑得眉眼弯弯道:“我还当您是如何沉得住气,祥庆宫的大火终于是烧到了裕王府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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