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兴德皱眉, 真被逮着咬,侯府不至于怎样,但很可能影响他的参将职衔, 万一遇到圣人心情不好, 说他不够尽忠职守,贬他的职甚至是免他的官怎么办?
他好不容易才在虎贲卫里爬上去,眼看有了老四福旺,还想多活几年,再往上走走,让侯府重回煊赫……
宋忍冬也皱眉,只拿不遵军纪发作还是小事, 就怕有人说江夏侯府“姻亲故旧遍地, 恐拥兵自重”。
本来当今就有点忌惮他们宋国公府在虎贲卫里的根基太过深厚, 江夏侯府还是他家的通家之好、铁杆拥趸, 一个拥趸都能有这份实力, 他们府上那还不是细思极恐?
虽然他们长了嘴会自辩,不会放任局面发展, 但眼下, 正是曹雄要退, 虎贲卫大将军要换人的重要关头,只要陛下起了一分疑心, 大将军还能有他家什么事?
他爹跟钟广洋这段日子在水面下互相试探了不少次,火药味也差不多要出来了,这事肯定跟姓钟的脱不了关系。
宋忍冬想起他爹说的,“天德其人, 办事四平八稳, 但没什么急智和机变, 遇到事情要给他掰扯清楚了,不然他想得慢”,当下开口说了自己的分析。
江兴德听得脸色发黑,原来后面还藏着这么一手,“姓钟的未免太狠了!”
这种事可大可小,全看皇帝怎么想,但他家都多少年没人能上常朝了,跟皇帝的关系怎么可能亲密,只要陛下信个一两分,对他江夏侯府就是倾天大祸!
古往今来,因帝王疑心,被斩的武将还少了吗?
“差个人把事情速速告诉将军。”
宋忍冬赞同一半,“我们先想个应对,到时一起送过去。”
虎贲卫太远,一来一回至少一天,入夜后营里跟上京城又都闭门禁出入、禁内外私通,等他爹拿主意再行动就来不及了,只能让他帮着查缺补漏。
当下两个人开始想对策,先上折子名为请罪实为自辩、先下手为强攻击钟广洋其他痛脚、扩大事态把别人也拉下水、拿同样的由头搞钟广洋手下、直接走个水把人都赶走……
最后一圈想下来,感觉都不够好,难以完全打消皇帝的疑心。
而只要皇帝疑心一起,虎贲卫大将军就没他们份了,这局钟广洋的目的就达到了。
至于去调查各家为什么突然来了,太慢,也太难,人家不一定跟你说真话,还不一定能拿得到钟广洋插手的实际证据,只能作为事后应对之一,不适合当眼下的破局之法。
江宣等了会,觉得宋忍冬跟江兴德应该说得差不多了,跑过去一副要用净室的样子。
西耳房门口低调站了个小厮,他本来是净室里伺候的,刚才被江兴德赶了出来。
对方小声提醒江宣,“四少爷,侯爷在里面。”
江宣“哦”了一声,抬手敲门,“老爷?”
江兴德把人叫了进去,直接吩咐,“去把你大哥唤过来。”
江宣带上门,迅速去门房叫了江宁,让他去堂上换了江宗出来,又跟江宗一起去了西耳房。
江兴德看了江宣一眼,没赶人,直接说了情况。
三个人一起皱眉,江宣跟着皱。
要江宣说,这事要换了他,这关头肯定谨小慎微,寿宴直接在营里伙房摆两桌不就完事了?
不过江兴德堂堂一个超品侯爷,估计觉得每年小办已经很委屈自己了,没得小心翼翼到那个份上。
面上江宣大喇喇,“这还不简单,谁使坏就找谁。”
江兴德翻白眼,尽说废话,这种事他都觉得棘手,果然指望不上老四,“你赶紧滚去外面待客去,主人家都跑没了像什么样。”
江宣也翻白眼,这关头还管什么像不像样,“叫上一群家生子,去忠勤伯府外面敲锣打鼓,说感谢他家给咱家热场子,本来只有自家十几一二十家亲朋小聚,他热心肠地给多搞来了上京三四成的勋贵。”
上京现在还有传承的勋贵也就百多家,别的不是犯事被夺爵,就是没了子嗣断了传承,说三四成也差不多。
“凡是除了我家姻亲、老爷下属,别的可全都是他姓钟的搞来的,到底谁才是真正交游广阔、手眼通天、一呼百应的那个人,这不是明摆着的?”
“武将人家,讲什么婉转,大张旗鼓地把这事解释清楚不就行了。”
建安帝是个有头脑、有手腕的有为之君,不是无能昏君,加上现在已经建安十年,上京必定早就在他指掌之中,这一举就等于直接把内情摊开到了皇帝面前,是非曲直不信他看不明白。
什么上折自辩、托人分说,都不如这一闹来得有说服力,试问江夏侯府要不是问心无愧的话,敢这么闹?
违反军纪那是世情如此,只是小节。
钟广洋手似乎伸得太长,三四成勋贵他都能说动,才是大忌!
有旁边的大忌比着,江兴德的小节也就申饬、罚俸,不至于太大动干戈。
宋懋、钟广洋怎么争管不着,但江兴德必须摘出来。
他江宣能在虎贲卫里活得这么滋润,想撅夏山撅夏山,想跟赵海跟赵海,想听《武经》就有武进士单独授课,说要去精兵营人家就热烈欢迎,跟李健正面刚都不怯,靠的是什么?靠他自己的勇武吗?
搞笑,夏山难道不勇武?
当然是靠他老子是参将!
他现在还没起来,江兴德的参将身份不能有事。
虽然一直不想明着得罪钟广洋,但人家先动了黑手,眼看着也不可能和平相处了,那还手就别犹豫。
敢把江夏侯府拉进泥坑,就把钟广洋一起拉进来,大家一起泥里待着,谁也别想干净。
这也是告诉所有人,他们江夏侯府不是软柿子,捏之前想清楚了!
江兴德、江宗愣住,这事还能这么办?
宋忍冬想了想,一拍大腿,“虽然无赖,但是好计策!”
明明白白把钟广洋做的小动作摊出来,我不干净你也差不多,我宋国公府故旧遍地,你忠勤伯府也不遑多让,我家根基深厚,你一个开国就传下来的勋贵关系也不浅,大家彼此彼此。
他们之前就是把事情想复杂了,也是太要脸,把自己给框在了钟广洋画的圈里,一直想的都是官场上的应对法子,那些都太绵软,不够直接有力,居然没想到直接掀桌子才是破局的最好办法!
看来这有时候,还得是莽夫才能快刀斩乱麻。
当下对江兴德道:“江叔,就照四弟说的办吧,除了姻亲、下属,别的全当是他姓钟的找来的,真跟府里亲密的,事后解释一二自然理解,理解不了有怨怼的,可见靠不住,淡了也不可惜。”
江兴德心里迅速过了一遍今天都来了哪些人,很快下定决心,“就这么干!”
凭他来的是谁,都没圣心重要!
当然也是不请自来的里面没像宋国公府、曹国公府这样大权在握,或者魏国公府那样宫里有宠妃有皇子的。
几个人立刻开始商量细节,互相查缺补漏下,很快定下具体,之后江宗、江宣去做准备,江兴德、宋忍冬回了堂上。
接下来该开宴开宴。
本来前院也就预备了二十桌,最后开了五十桌,完全超出了下面人的准备,好在大管家看情况不好,让人迅速去附近几个酒楼各定了好几桌席面,最后完美应付过去,没有失礼。
江宣也跟着该吃吃该喝喝,就是喝的都是掺了九分水,只有一点酒气的假酒。
等宴席过半,时近未初(13:00),二管家弓腰到江宣身边递上了一本透着新鲜墨香的书。
江宣打开翻了翻,见他要的都写上了,把书塞进怀里,打发了二管家,不等同桌的宋半夏、厉启明等人问,随便说了声“更衣”,直接起身大喇喇穿过酒桌,出了棚子,越过剩下半个没被桌椅占领的演武场,去了东角门。
这里已经站了三十个健壮的护院,有人提锣,有人胸口挂着鼓。
见江宣到了,旁边演武场东边靠墙的窄屋里,韬略堂管事老伍带人抬了两箩筐的铜钱出来,再后面还跟着六个男仆。
“四少爷。”老伍行礼。
江宣点头,问老伍,“这六个把给的名单都说顺溜了?”
后面六个人是专门选出来的大嗓门、嘴皮溜的家生子。
“四少爷放心,个顶个顺溜。”
江宣点头,点了四个护院抬上箩筐,带着三十六个人出了东角门。
江夏侯府在上京内城西北,忠勤伯府在内城东北。
江宣带着人,出了侯府门前东西走向、权贵府邸云集的兴隆街,插进了南北走向、街边店铺林立的俊义街。
上京繁华,除了宵禁,街上从不会少了行人。
江宣抓了一把铜钱,说左右,“待会我喊完了,护院跟着喊,另外六个报名单的不用喊,先把嗓子留着,懂了?”
所有人纷纷应是。
江宣起步,领着人向南走,同时对着街面把手里铜钱撒了出去,拖长声喊了一句,“看戏啰,看戏啰,免费看大戏啰~”
旁边护院立刻跟着喊,“看戏啰,看戏啰,免费看大戏啰~”
又在江宣示意下敲锣打鼓。
有钱捡,还有热闹看,顿时街上不少行人跟到了江宣等人后面。
江宣带着人一路走一路喊一路撒,除了跟在后面的行人,路过的街两边店铺的门口、窗户里也探出了不少人交头接耳地热情讨论,纷纷在猜测这又是出了什么大乐子。
除了那些捡钱的,还有不少穿着不错、对铜钱不屑一顾的富贵闲人也跟在后面,他们纯粹就是好奇,想看这到底唱的哪出戏。
渐渐的人群里还多了点小厮打扮的,这一看就是被各家主子打发过来帮看热闹再回去口述的。
江宣要的就是这效果,越多人知道这事越好!
从俊义街插进东西走向、人流如织的长安街,走完大半条长安街,往北插进马行街,马行街往里走一截,右手边出现一条兴福街,江宣才停下。
这一路走得,小半个内城的人都知道了今个下午要有场大热闹!
兴福街跟兴隆街一样,里面都是权贵府邸,忠勤伯府就坐落在里面,江宣不再往里去,毕竟后面一路跟过来的人群跟马行街上的行人、商家估计大多都不敢跟着进去,那戏唱起来就少了点意思。
兴福街口两边都是近两丈高的围墙,江宣挑了一堵,一个助跑蹬上墙头。
周围顿时一片鼓掌贺好声,好俊的身手!
江宣示意护院把铜锣递给自己,在墙头站直了,哐哐敲了两下锣,下面知道这是正戏终于要开场了,立马安静了下去。
江宣气沉丹田,“在下江夏侯府江老四,今个是家父寿宴,本来就是十几家姻亲故旧吃个水酒,结果没想到忠勤伯爷太过热情,硬是说动了上京城里三四成的超品公侯伯去给家父捧场,盛情难却啊,特地来此感谢忠勤伯爷!”
“话说,大家知道这三四成的公侯伯都分别是哪些人家,又跟忠勤伯府是什么关系吗?”
一听有权贵的八卦听,这开口说的还也是权贵,那肯定都是一手的真材实料,回头吹牛的大好素材!下面顿时哄闹起来。
江宣把锣挂胳膊上,从怀里掏出二管家给的那本书,哐又敲了一声,下面立刻安静下去,不愿意安静的自有身边人友善提醒他“闭嘴你他娘的”。
“来,第一个,徐国公,忠勤伯府的姻亲。话说当年……”
江宣迅速又还算详细地说了徐国公那个作古的庶出堂叔当年是怎么娶的忠勤伯的一个庶出的姑姑。
没造谣,没添油加醋,说的都是实情。
要是徐国公真心亲近江夏侯府,说道一下也不是大事,不是真心亲近,却在这日子突然登门,那更该说道了。
下面听得津津有味,并且人越聚越多。
人类的本性除了爱钱,爱热闹,还爱八卦。
所以江宣叮嘱江宗发动侯夫人身边积年老嬷嬷,把各府老旧关系能想起来的都记下来,细节越多越好,最后直接汇成了这一本不薄的书。
解说完这桩亲,江宣对下面六个大嗓门家丁道:“待会我喊一句,你们六个跟着喊,喊三遍。”
六个人纷纷应是。
江宣提声,“感谢忠勤伯府姻亲徐国公,来我江夏侯府贺寿!”
这句话就是他们之前练过的,当下齐声喊了三遍,“感谢……”
等人喊完,江宣暗里给一人一个微金恢复嗓子,继续,“第二个,宁远侯,忠勤伯府姻亲。话说……”
“第四位,阳武侯……”
等江宣差不多说完这位的时候,兴福街那头气冲冲出来一群人,领头的是个二十郎当岁的锦衣华服少爷,正是忠勤伯的三儿子钟华高。
钟华高跑过来指着江宣,“那边是哪个不知数的在拿我家乱说事?”
江宣兀自把阳武侯府这桩亲说完,居高临下问他:“我这哪里说的不对了?”
钟华高一时语结,最后喝道:“你给我滚下来!”
江宣提声,“哎呦,好大的口气!你是伯府公子,我也是侯府公子,我凭什么听你的?”
又对下面六个人,“来,跟着我喊,三遍,感谢忠勤伯府姻亲阳武侯,来我江夏侯府贺寿!”
“感谢……”
钟华高气得吱哇乱叫,从他爹当了虎贲卫左将军这大半年来,还真没人敢这么无视他,当下让身后人上去把江宣拉下来,把那六个喊话的嘴也给堵上!
江夏侯府护院立刻按早前得到的吩咐,结成两排人墙挡住,把六个家丁跟后面的围墙都护在了身后。
眼看两边要起大冲突,内城东营金吾卫的人赶到,分开了两拨人。
其实他们早就到了,但这事不好处理,就一直没冒头,现在不出来不行了,五十人以上的殴斗,这规模不算小了,真发生了他们要吃大排头。
江宣翻页,哐又敲了一下锣,“来,第五位……”
扎马步让江宣领会了气沉丹田,加上还有金手指修复嗓子,吼起来那真是谁都压不住,任钟华高在下面怎么叫也没个卵用,下面人群还是听得清楚明白、心满意足,甚至因为有伯府公子气急败坏当伴奏,反而觉得这个八卦更美味了!
江宣仍然说自己的,等说完这第五位,问钟华高,“这都是陈年老亲,有什么说不得的?”
钟华高说不出所以然,他甚至连江宣为什么闹这一场都不知道,就是下意识不喜欢别人拿他家说事,并且觉得这肯定是不怀好意,不让就对了!
江宣敲锣,“第六位……”
钟华高转而命令金吾卫的人把江宣弄下来。
对方委婉表示不作奸犯科的话他们管不着,心里则想着只要你们不斗殴,嘴皮子随便使,管他侯府、伯府,反正他们都不得罪。
最后江宣一连说了三十四位公侯伯,里面三分之一曾经跟忠勤伯府有亲,剩下三分之二是忠勤伯府姻亲的姻亲,再要不姻亲的姻亲的姻亲,简称都是姻亲。
就像江宗说的,百多年下来,上京的老牌家族基本都称得上亲朋。
期间忠勤伯府伯夫人也叫人来请江宣,江宣客气礼貌回绝,然后该怎么说怎么说。
下面人越聚越多,所有人听得简直如痴如醉,这种权贵家的婚嫁情况,平时他们根本听不到这么全、这么深远的,这一次热闹看得,太值了!这能吹嘘多少年啊!
而且江宣还很鬼地说一位,问一句钟华高哪里说不得,对方完全答不出来。
这在围观群众眼里,就是江宣说的全是真话,所有人听了个热闹之余,也牢牢记住了忠勤伯府,这真是姻亲遍上京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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