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陆王氏身边的老人,姜嬷嬷与芝兰明翠大不相同。
如果说芝兰明翠的性子是随了她们的主子陆王氏的张扬,那姜嬷嬷便定然是陆王氏身边最稳妥也最不像主子的一个人。
好比是方才在陆王氏的屋里,姜嬷嬷刚进屋的时候,和和气气的一句话便能安抚住陆王氏。而站在那处,又能让人完全放下戒备,仿佛这么一个大活人不存在似的。
这样的人就算是放在宫里那些个人精堆里头,也是难得的人才。也不知道陆王氏是从哪找来这么聪明的人物,如果说是正经的王家旧仆倒是还说得过去。
韶仪心中种种想法不过一瞬,姜嬷嬷已然恭恭敬敬地冲她躬身行了一礼。
“老奴只是个下人,当不得殿下您这一声‘好’。”她这一礼行得标准,便是宫里专门教规矩的嬷嬷也挑不出瑕疵,措辞上虽显谦卑,语态却是不卑不亢的。
“平日里不常见到嬷嬷,不知今日找我可是有什么事情吗?”姜嬷嬷是个聪明人,韶仪也不愿与她绕弯子,索性开门见山直奔主题。
姜嬷嬷眼中掠过一丝欣赏之色,继续屈着双腿保持半礼的姿势,并没有完全站直身来。“老奴知道殿下是一个伶俐人,伶俐人自然也做的都是伶俐事,本来老奴只是个家奴不该多言,可这陆家也是老奴的半个家,就算看在这份上,老奴也不得不冒昧多说几句。”
“您直说便是。”韶仪不愿听她绕弯子,当即道。
姜嬷嬷笑了起来,老脸上褶子挤成一堆,仿佛就是街边一位和蔼可亲的老太太。她开口道:“这几年殿下在陆家虽然受了不少委屈,但老夫人是个外厉内荏的,您也没吃什么大亏。您与世子爷的婚事既然是皇后娘娘点的,那便是御赐的婚事,若是殿下生出了别的心思,也该注意着娘娘的颜面才是。”
姜嬷嬷说到这里,鹧鸪听得迷糊,韶仪却已经不用再听了。
但见她莞尔一笑,负手亭亭立在门前,“嬷嬷这是提醒,还是在警告本宫?”
“老奴不敢。”姜嬷嬷的腰弯得更低,近乎平齐于地面。她看上去恭敬,只是这言语上可是万分的不客气,“殿下累了,老奴恭送殿下。”
韶仪心中恼怒异常,面上不显,闻言便拂袖而去。
回了惜芍院里,韶仪心中怒气未消,便回了屋内。鹧鸪回了丫鬟房正遇上剪霞,忍不住与她说起此事。
鹧鸪嘟哝道:“那个嬷嬷也不知道是哪来的,说话好不客气,左一句夸右一句又说咱们殿下有别的心思,能有什么心思。”
鹧鸪性子单纯,剪霞成熟稳重,立时便反应过来这嬷嬷说的是什么意思。
当下不由地轻叹一声道,“怪不得方才我见殿下回来面上神色不对,原来是这个缘故。”
她说着见鹧鸪仍是一脸想不明白,于是苦笑着继续道:“她说的不错,御赐的婚事,就算咱们殿下可以不顾及这国公府的面子,也不能不顾娘娘的颜面。”
鹧鸪这下回过味儿来,当下又惊又喜地捂住自个儿的嘴,小声与剪霞道:“剪霞姐,你这意思是说咱们殿下……当真存了那心思?”
剪霞摆了摆手,将凑上前的鹧鸪推到一边,不再多作言语了。
屋内韶仪坐了会儿心里头也冷静下来,姜嬷嬷猜的不错,自己确实是已经想与陆庭知和离的。此举无异于是生生打在陆家的脸上,也是打了母后的脸。
只是……这姜嬷嬷不过是陆王氏身边的一个仆役,竟然如此与自己说话。若说姜嬷嬷是鹧鸪那样直来直往的性子也就罢了,可此人聪明谨慎,多半是有所凭借。
可姜嬷嬷又能有什么凭借的呢?
韶仪一时想不明白。
“殿下,芝兰姑娘求见。”剪霞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韶仪起身推门,果见芝兰拿着一张红底金箔的薄册子站在门前。
“这是今年夏宴咱们府里准备赠礼单子,老夫人让奴婢来给您看看,还有什么需要添置的。”
——夏宴。
韶仪倒是忽然想起来,再过不到半个月便是宫中夏宴的时间了,也正是因这个夏宴,才让陆王氏将林妙娘进门的日子定的如此仓促。
说起夏宴,实际上是天子祭典,以求上天保佑这一年的风调雨顺。而每每祭典当夜,会由被钦定的世家筹备夏宴,会被邀请的大多是京中排的上名号的世家。
夏宴虽然是年年有办,但京中世家却极为看重。被帝后钦定筹办夏宴不仅身份地位的象征,亦是一次名正言顺与众世家打交道的机会,无论是家中有适龄嫁女相看女婿的,还是同僚间你来我往,亦或是在帝后面前露个脸。
总之,这对于京中世家来说,都是不可或缺的一个好时机。
肃国公府自肃国公离世后,只余一对孤儿寡母,自然不会被邀请参加如此盛事。不过韶仪进门这三年,倒是都有相邀。陆王氏以前不曾参加过,于赠礼上不好决断,便每年都做好赠礼册子,最后再由由韶仪敲定。
韶仪拿过册子来翻看,随口问道:“今年负责夏宴的是哪一家?”
“是永安侯府温家。”芝兰答。
日头高照,连宫道上都热得脚底发烫。永华宫门前是以乳白色的鹅卵石铺就的石子路,路沿又做了飞鸿样的飞檐,比宫里其他的地方要清凉不少。
几个附近小厨房里的宫人挤在门廊的阴影下乘凉,小宫人们轻声细语地说笑。这会儿厨房里忙活着主子们的午膳,女官和一等宫人都各自忙碌着,是她们一天中难得偷懒的好时辰。
其中一名小宫人顽累了正倚着门栏打瞌睡,脑袋轻点几下,身子一懒差点一头栽倒在地,好在被人扶住了肩膀。
“困了就是屋里躺躺,若是晚些伺候主子的时候犯了差错,可少不了你的苦头吃。”
小宫人吓得一激灵,睁开眼便见永华宫的蘅芜姑姑左手臂弯里揽着一只精致的红木食盒,上头盖着宝蓝色的锦布,看上去用了不少心思。
“谢谢姑姑提醒,可吓死我了。”小宫人是永华宫小厨房里的厨娘玉钏,去年刚进的宫,还是个孩童心性。当下吐了吐舌头。
蘅芜莞尔,将手中食盒褪下交到玉钏手中,一面仔细叮嘱道:“这食盒里的东西让医女验一下,仔细装好了送到冰泉殿来。”
“咦?”玉钏接过来一看,当下惊疑一声,凑到蘅芜跟前好奇地小声道:“这不是永安侯府的字样吗?温大小姐今日又进宫来了?蘅芜姑姑,听说这温家长女就是咱们娘娘相中的未来太子妃,可是真的?”
“呸你个小丫头,如此多舌怕是嫌自己命长了不成。”蘅芜的脸色冷了下来,厉声道,“这样的事情也是你能问的?你是怎么学的规矩!”
玉钏被吓到倒退了半步,细声的怯怯道:“宫里人如今都是这么传的……不然哪有没成亲的大姑娘天天往这永华宫跑的。”
蘅芜闻言一时不语,沉默了一会儿方道:“咱们做奴婢的做好自己的事情便是,主子们的事莫要多问。”说罢便离了这处,往冰泉宫去了。
当今皇后畏热惧冷,因而永华宫中便有这么一座冬暖夏凉的冰泉宫,称之为“以金为梁玉为墙”。虽不过是天下人的臆想,不过确有其奇妙之处,纵然外头热得再是如何,殿内依旧是舒坦凉爽的。
“娉婷还怕娘娘嫌我手艺差呢,若是娘娘喜欢,娉婷可以每日都来伺候娘娘。”
说话的姑娘明眸皓齿,一看便是大族世家养出的娇花。面容上虽瞧不出年纪,但显然已不是少年之龄,不过那眉目间浑然的端庄雅致,倒是为她增色不少,因而也算得一个难得的美人。
“你一个姑娘家,总往本宫这儿跑算怎么回事。”戚后倚靠在椅背上,半耷拉着眼皮子,微长的睫毛在眼下落成一片阴影,让人看不出情绪。
“只要娘娘不觉着娉婷烦,娉婷每日来见娘娘都成。”温娉婷巧笑倩兮地道。一双纤细白嫩的巧手极有耐心地轻轻按压着戚后的双额间的穴位,由上自下如此往复,手上的劲道让戚后舒服地忍不住轻哼出声。
来之前温娉婷便借助家中的关系与宫里头伺候戚后的嬷嬷打听过,得知戚后入宫以来便气血有亏,便连忙去寻了京里有名的大夫去学来了一套基础的按跷秒法,果有奇效。
“温姑娘这每日想见的,只怕不止是皇后娘娘吧。”坐在一旁的丽妃打趣道。
温娉婷的双颊骤然一红,整个人宛如熟透了一般。她下意识抬眼看向坐在一旁沉默不言的太子秦怿,脸色愈红,连忙压低脑袋羞涩地道了一句:“小姑——”
丽妃是皇后一派的人,亦可算是皇后的心腹,是如今永安侯的嫡亲小妹,也是温娉婷的姑姑。
对于温娉婷的心思,丽妃心里比任何人都明白,她也乐地帮上一把。若是自家这个侄女当真得了皇后的喜欢,成为当朝太子妃,她与皇后的关系也将更近一筹。
秦怿坐了这小半会儿早已不悦,他本就是来永华宫请个安,没成想正撞上丽妃带着温娉婷在皇后这里。
他正想找个由头离开,便听到外头传来一阵响动,宫人们乌泱泱地跪上一片。
殿门大开,冷风灌入吹得一室清净,只见男子一袭紫金黄袍映入眼帘,脚下是蛟龙入海的朝靴,踏进这殿中。
“在聊什么呢,朕也来聊聊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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