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雨连着下了好几日。打得地上满是草和草,一个一个水坑连在一块,没过原本的道路。西边池子里的水又涨了几尺,都快要和桥面齐平。

    一大波人离开,学宫里的位子一下空出来了不少,整个屋子空荡荡的,只有窗子外的雨还在不要钱似的下。

    “辞镜,徐有容到哪儿去了?”柳惊风问。

    徐有容的位子空了好几日,柳惊风这几日就在空出来的位子上换来换去。一会儿坐叶思邈的,一会儿坐徐有容的,心情好了到贺老二的位子坐两节课。他也没做出什么太出格的举动,乖乖听课,王先生对他索性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他原本以为徐有容是病了,但连着好几日没来,也察觉到了不对。

    “她家里有事。”朱辞镜答道,声音发哑。

    柳惊风坐在后面,只看得见她束起的长发随着动作摆,几缕不服管教的发丝落在发带外。

    朱辞镜咳嗽了两声,继续翻着那本厚厚的像是账本的册子。

    “什么事啊?”柳惊风伸手去玩她的头发,“连课也不来上么?贺老二走的那日也不见她来。”

    朱辞镜的头发在他手里被摆弄出各种样子,朱辞镜看得认真,似乎也没察觉到。柳惊风小心翼翼地把她后面的辫子拨成两股,又扯了自己的元青色发带系上去。

    “她哥哥要成亲了。”朱辞镜不欲多说,“她爹叫她去帮忙,应当是想看看她的能力。给将来做打算。”

    柳惊风两指灵活地打好结:“那她还会回来么?”

    “要等到下半年了。”朱辞镜颇为苦恼地在纸上写写画画,“林家老三最近总是想和你说话,你和人家交上朋友了么?”

    柳惊风戳了戳发带,上面还恶趣好地插了朵蔫巴巴的紫牵牛花。他一早出来看到路旁的牵牛开了,又想到自己早早地就要来读书,牵牛花就不用,不由得愤愤不平地扯了开得最艳的那朵。花被他玩了一个上午,无精打采地缩在朱辞镜发间。

    “辞镜,算完没?”柳惊风又问,“一会儿还要去看我哥呢,看完我哥才能去用午膳。我实在饿得不行。”

    柳惊风的肚子饿得咕咕作响。他早膳去柳急雪那顺了一笼包子,没想到柳急雪那笼是动过的,只剩下三个,这会儿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再核算完这家铺子的。”朱辞镜头也不回。

    柳惊风也不好去打扰她,只得默不作声地在后头玩紫牵牛花。

    窗子外的雨下得更大了,还时不时闪过一道电光,怪吓人的。

    “好了。”朱辞镜稍稍活动了酸涩的手臂,“走吧,先去看你哥。你哥病得挺重的。”

    柳惊风从椅子上腾地跳起来:“也不知道他怎么就病了起来。总不会也是我娘的毒,忽然就发作了吧。”

    朱辞镜推开门,隔着门的雨声失了门的阻隔,骤然变大。石头台阶上粘着几张纸,被雨浸湿了,看样子是哪个粗心的学子,没留神掉的。

    “辞镜,他这样可怎么办?”柳惊风在一旁念念叨叨,一面找着自己的伞。

    朱辞镜又咳了几声,哑着声说:“会好起来的。”

    “辞镜,你还是少说话了。”柳惊风说,“嗓子还疼么?唉,那天偏偏要站在雨里和许香兰说话吧,这风寒都好几日了。”

    朱辞镜咳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真没事。过几天就好了。先找伞吧,找了去看你哥。之后再去吃云吞,我请你。”

    柳惊风放不下心,又问了一串问题:“有没有好好喝药啊?昨晚什么时辰睡的?是不是没好好休息?”

    “放心啦。”朱辞镜柔声道,“就是风寒。”

    柳惊风叹了口气。

    地上就留了一把桐木伞,上面写着柳惊风龙飞凤舞的大名。柳惊风喜欢在自己的东西上留名字,这时倒派上了用场。

    他蹲着看了好半天,也没从架子上找出第二把伞来,只得回过头去看朱辞镜。

    朱辞镜又咳嗽起来,苍白的面颊上泛起不正常的红,柳惊风有点儿不敢和她大声说话,总怕了会吓着她。

    柳惊风小声说道:“辞镜,就一把伞,你的伞好像被哪个缺德人拿了。我的倒是还在。”

    雨似乎更大了。大滴大滴往下砸,好像要把屋檐都给砸出个大口窟窿来。

    几点溅在朱辞镜的靴子上,晕出一点小小的深色水渍。

    “咳咳……先走吧。”朱辞镜皱了皱好看的眉,“你靠着我,就是怕你也染了风寒。”

    柳惊风只得脱了自己外衫,递给朱辞镜。这还是他担心在学宫打瞌睡没东西盖,才披着的。

    朱辞镜不知道是不是生着病的缘故,看上去有些呆呆的,茫然地看着柳惊风。

    “拿着啊。”柳惊风索性披到他肩上,又为她好好扣好了扣子,“我帮你穿好算了。”

    朱辞镜迟钝地摸上外衫。她今日的裙子是豆绿色的,披着柳惊风浮夸的乾红外衫,上头还画着花,看上去有些不伦不类的。

    “走吧。”柳惊风揽过还在发愣的朱辞镜,“你今天怎么这么乖啊。”

    他撑着伞,更能感受到雨势之大。薄薄一层油纸,被雨敲打着,露出那么点儿脆弱的意味。

    朱辞镜被他好好地笼在伞里,整个人的神情还是有些发懵。柳惊风看着她被自己扎的小辫,不易察觉地笑了笑。

    “你笑什么?”朱辞镜终于发觉了哪里不对。

    柳惊风嘿嘿一笑,糊弄了过去:“没什么,就是你的辫子扎得好看,多看了几眼。快走吧。”

    朱辞镜贴着他的臂弯。夏天里,都穿得凉快,薄薄一层布,他甚至都能感受到朱辞镜的温度从那边透过来,还有朱辞镜身上有些发苦的药香,并不难闻。

    “你的肩膀到外面去了。”朱辞镜拉了拉他的袖子,“淋湿了。”

    柳惊风回过神来,才发觉自己半个人都出了伞外。

    “靠过来些。”朱辞镜拉着他,“淋多了雨,你小心也染上风寒了。”

    朱辞镜说了又往一边缩了缩:“可是我又怕我的风寒染给你。”

    她鼻尖发红,可怜兮兮地看着柳惊风。

    柳惊风搭着她的肩,搂得紧了些:“这样吧,这样我们两个都不会淋到。”

    他忽然觉得朱辞镜有点太瘦了,骨头靠得他有些硌人。她总是在忙各种各样的事睡得少,饭也是这顿吃那顿不吃的,趁着年轻身体才没出大问题。

    路边开出来的几朵月季,才刚刚有点颜色,就被这猝不及防的雨打到了地上,七零八落地躺着。

    不远处就是小水坑。水把泄水沟填了小半,正流着水。

    “柳惊风。”朱辞镜叫他。

    “怎么啦?”柳惊风笑着问。

    实在是太近了,他都能看见朱辞镜面上细小的绒毛。

    “你给我绑了小辫子。”朱辞镜捏着一朵牵牛花,人赃俱获。

    “头伸过来。”朱辞镜说。

    柳惊风乖乖地将脑袋低下来,只见她弯下腰捡起那月季。柳惊风只感到头上一凉,再伸手时,发上已经被别了一朵月季。

    柳惊风不禁哑然失笑:“辞镜。”

    “好了没?”

    柳惊风抬起头,才发觉楼失雾站在门前看二人。

    “我还以为你们两个要走到天黑呢。”楼失雾笑着说,“你哥才睡了。”

    “我来看看。”柳惊风收好桐木伞,在屋檐下晃了晃,等到水沥干净才放在门边。

    他的鞋子早湿透了,一踩一个水印子,还有半边衣裳露在雨里,往下滴着水,黏着身上不太好过。

    楼失雾像是看出了他心中所想,道:“先换了你哥的衣裳吧。一身湿,别得病了。辞镜一会儿也换双我的鞋,湿的可不好。”

    “楼姐姐,我哥他怎么样啊?”柳惊风轻轻推开门,没吵醒柳沧浪。

    柳沧浪睡了。他的面色发黄,略显枯槁,比上个月的气色差了太多。

    柳惊风原本以为他只是病了。毕竟柳沧浪从小到大都没怎么病过,没想着病成这幅鬼样子。

    “楼姐姐,大殿下怎么病的啊?”朱辞镜站在门边,没上前,“我就不过去了,我染了风寒。”

    “前段时间陛下遇刺,一个什么悟静和尚冲过来护住陛下,算是对陛下有大恩。”楼失雾说,“陛下叫他去给那和尚赏赐,回来之后就病了。”

    柳惊风感到蹊跷:“那和尚是不是有点问题?”

    楼失雾摇了摇头:“和尚没什么问题。和尚知道他病了,还来看了好几回,给他又是煎药,又是作法的,比他自己还着急。”

    柳惊风摸了摸柳沧浪额头:“没发烧啊。”

    “就是精神一直不大好…”楼失雾说,“惊风啊,我说句不大好的话。”

    柳惊风心一沉:“你说。”

    “他有时候说胡话…有点儿像你后娘的样子,说话颠三倒四。”楼失雾给他掖了掖毯子,“这样的天气,他还说冷。”

    “这是?”柳惊风指着桌子上的白玉佛像。

    这佛像他觉得眼熟,又说不出在哪儿见过。佛像神情淡漠,静坐在莲台上,唯有嘴角勾起个微小弧度,看上去似笑非笑。

    要是他去过景都附近的兰若寺,就知道那儿的佛像不少都长这样。还有个悟明和尚,会雕这种不哭不笑的白玉佛像。

    柳惊风转过头。

    朱辞镜正看着柳沧浪,神情和那佛像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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