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宫里培育了一株又一株,一片又一片的木兰,最后活下来的还是只有宫苑里歪歪斜斜的一支。

    陛下喜欢在雨夜坐在窗前看它,即使只是一棵幼苗,都好像是世间罕见美景。

    长公主曾经问过陛下到底在看什么?

    陛下说,他想再等一次花开。

    墨白年岁渐渐大了,很是惫懒。不像他少年时,牵它出去打猎,它能一路追着野兔跑遍整个围猎场,咬断喉管,骄傲又飒然地回来跟他炫耀。

    它很亲近秦芷,养在方家时,她也时常喂它,或许是怀念什么,它总在她来时,靠在她的身边,抚顺自己的毛皮。

    “朕记得,墨白从前最喜欢毛球……”他说到一半,似乎是陷入什么回忆似的,“朕好像很久都没有见到那只猫了。”

    秦芷摸着狗子软乎乎的头,状似不经意:“毛球抓伤了方家二小姐,被方大人叫人打死了。”

    “什么?”陛下怔愣。

    墨白感觉到什么一样,喉咙里传出低低的呜咽。

    那时,方筝浓被关在暗不见天日的屋子里,日日被病痛折磨。

    某天夜里,她从昏睡中醒来,隐约感觉手指被□□,她下意识地轻唤:“毛球?”

    手上的触感却突然消失了,她挣扎着起身,明明神思还在梦中,她却那么站起来了。

    她赤着脚在冰冷的地面上踱来踱去,窗棂上,地面上,椅子上,都没有自己猫的身影。她毫不犹豫地跪在地上,伸手去床榻底下摸索。

    黑暗的隔板幽幽似要吸去人的魂魄,她一遍又一遍地摸,手上沾满了灰尘。

    不见了,她的猫,不见了。

    不知道为什么,她倏然扑到门边,用力地去拍门。她深深喘气,才能供应上要爆炸的肺部,她手上没有力气,却机械地抬起手臂去砸动门板。

    寒气顺着侧着的腿,一点点爬上她的心头。

    青雀被惊醒了,看见半坐在地上的她,吓了一跳,连忙过来扶人。

    漆黑一片的屋子里,她披散着头发,形同鬼魅,她用沙哑的声音问到:“我的猫呢?”

    小侍女不说话,只是去拉她。

    她好像被魇在深沉又恐怖的梦里,推开了那双手,她狠厉地质问:“我的猫呢?”

    “被老爷带走了。”她瑟缩一下,很不适应这样的小姐,“说是二小姐被抓伤了,不许府里再养猫。”

    “小姐,不过是只畜生,您身子要紧,别坐在地上了,凉。”

    她靠着门板,想起那时母亲给她带来毛球时的温柔笑意,绝望地笑出了声。

    这件事,当然不了了之,最后她连猫的尸体都没有找到,据说老爷嫌晦气,不知扔去了哪里,或许被野狗叼走了,也或许是被下人贱卖了。

    那年冬天很长,很冷。

    她失去了自己的猫,木兰花也在一个早上冻死了,再不会开花。她闺中密友因为要救她出来,未婚夫为人所害。

    但是她还得走下去,拖着残损的病躯孤身一人走下去。

    新岁又至,这是陛下第一年办春时家宴。虽然后宫只有一位贵妃,子嗣单薄。但是满京城的皇室宗亲都进了宫。

    陛下是个喜欢热闹的人,宫里四处高燃烛火,精致的灯盏挂满了整个御花园。

    端柔是大衍数得上名号的美人,即使现在不再年轻,岁月带来的成熟底蕴,让她的美愈发具有攻击性。高耸的发髻,满头的金凤红宝,额间是华美花钿。

    她走在自己的弟弟身边,手里捧着一份小吃:“阿浮,可是有什么心事。”

    她虽然知道自从他那年上元节回朝后,心结难解,再没有一日快活,但她只能装糊涂。

    先皇子嗣单薄,除了皇后所出的一子一女,便只有柔妃的一个儿子,和几个低位嫔妃的公主。

    虽然如此,蜀王没有来家宴,不知是因为山高路远,还是他仍旧不忿要千里迢迢参这个家宴。他没有来,王妃自然也不会来。

    “你若是担忧她,派人去查查,自然知道她过得好不好。”

    他摇了摇头:“查到之后呢?假如她过得好,子孙绕膝,和老八琴瑟和鸣。我满腔只有妒意,我不会为她感到开心,反倒日日煎熬。”

    “她若过得不好,我能接她回来吗?当初是她选择了陪老八去蜀地,她现在又会放弃孩子,回到京城来吗?长姐,她是个什么样的脾气,她决定要走的路,哪里会回头。”

    “长姐。”他的眼眸里有着不易察觉的悲伤,“她说她看重权势,她想成为这世间最最尊贵的女人。为什么我明明已经坐到了这至高无上的地方,她却没有来。”

    他撇撇嘴角,笑到:“原是个骗子。”

    端柔担忧地看着自己的弟弟,她原以为时间可以抚平伤痛,但是他心里的心结,积年累月,越解越深。把他绑缚在咫尺的天空下,勒进血肉,再分割不开。

    “皇兄。”小公主看见了站在这边叙话的两人,欢喜地跑过来,眉眼弯弯,她手里的宫灯是一只雪白的兔子,随着她的步伐,摇摇晃晃。

    陶温浮一把接住了她,把小妹妹单手抱了起来,“昕汝,今日玩的可高兴吗?”

    这是采女所生的最小的妹妹,她娘难产早早撒手人寰,父皇几年后也病逝了。好在她的大哥哥是个温柔和善的人,看顾着她,才让她不受人欺凌。

    “皇兄,昕汝把兔子灯送给你,皇兄也要高兴。”她年纪还小,话在嘴里团够了,才能含含糊糊地说出来,但是她看着兄长的眼神却满是孺慕。

    端柔捏捏小姑娘的脸颊,惹得她咯咯笑起来:“阿浮若是喜欢孩子,不如办次大选,让各家小姐也前来,充盈后宫。”

    “不必了,这样就很好。”他摇头,“宫里人多了,麻烦。”

    他把小公主放下,拍拍她的脑袋:“去吧。”

    “你应该会是个很好的父亲。”

    他看着身旁的人,笑到:“姐姐也会是很好的母亲,陆尚书除了太过执拗,古板外倒是个很好的人选。就是奏折写的又臭又长,你以后可要好好管管。”

    端柔难得露出一点羞怩的神情,陆尚书是探花出身,年二十又四,比她小了整整六岁,还未成过婚。

    想便知道,朝中老臣若是知道他们有了什么,定会扼腕叹息,遗憾一代纯臣色令智昏,与她这个名声不好的长公主搅在一起。

    “我答应过父亲母亲,要一生护你周全,若是你能平安顺遂,他们地下有知,才会放心。”

    宫宴结束后,偌大的城池一下子又空寂下来。他屏退左右,一个人沿着这座从小长大的孤城一步步丈量。

    微醺的酒意让他想不清楚,同端柔说的那些话突然让他后悔起来。

    他已不再是那个口无遮拦的少年,他没有当初的坦然,已经有太多太多的东西束缚了他,让他步履沉重。

    当他如从前一般直白地袒露自己的妒忌,袒露自己的脆弱时,这份年少的感情让酒精从胃部烧上来,烤红了他的面颊。

    明明该是让人难以愉悦的过去,偏偏品出许多甜意。眼前回放了一幕又一幕,从初见到离别。记忆里狡黠的少女变成了淡然微笑的样子。

    他的记忆最后定格,反复记起的是他秋闱被点为状元时。

    彼时,春风得意,他骑着骏马在城里疾驰,他看见她站在木兰树下。一夜开尽的花,簌簌而下,漫天花雨中,万物不及她。

    他记起,被吹起的帷幔下,是微风蓄意揭破的烧红脸颊。

    那时,他以为,这会是他们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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