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道五年,四方平定,收成甚好,年岁一日比一日好起来。时逢万寿节,八方来贺,远在各地的藩王纷纷而来。
蜀王一进京,他身边上上下下,哪怕带的丫鬟名单都被放在了御桌上。但是他没有带王妃来,而是带了一个新纳的侧妃。
筵席之上,歌舞升平,领舞的身段柔美,举手投足间顾盼生姿。直让全场人都看愣了眼睛。
陶子访猛灌了口酒,身边的侧妃跪坐着给他布菜,眼睛却恨恨地盯着那舞姬。
座上的皇帝离得很远,眼眸冷漠,即使在位时间并不长。铁腕手段也足以让各族胆寒心战,峙胡和北漠的覆灭,怎么能让人不惶恐。
他偏头看了一眼蜀王,微微一笑:“皇弟可是喜欢这舞姬?朕赐给你可好?”
陶子访听出他话里的轻蔑,咬了咬牙,行礼道:“多谢皇兄。”
他心里怨先帝的偏心,又对如今这位恨之入骨,低着头,面庞扭曲。他突然就开口道:“正好臣弟府邸空虚,还要求皇兄赐婚一正妃才是。”
陶温浮用平淡的口吻,眼眸里却是择人而噬的暗光:“蜀王府,仿佛有正妃,是先皇所赐。”
抬头看见皇帝迷茫愤怒的神色,觉得心里痛快得很:“方氏四年前已经死了。”
“你说什么?”他猛地站起来,手指因为用力而泛白。
“方氏,死了。”陶子访嘴角是嚣张的笑意。
他的视线里出现了帝王袍角,拔剑声骤起。
“陛下!”耳边是各色人的惊呼。
肩膀上的剧痛让他发出惨叫,顺着力道被掼在了地上。
他眼里满是惊恐,额上霎时落下冷汗。帝王单手执剑,用力地把他钉在地上。他的视线瞥下来,带着蚀骨的寒意。
陶子访只觉得浑身冰凉,杀意逼得他哆嗦着开口:“皇兄,是方氏要杀臣弟,臣弟才……是侍卫杀了她。”
“尸骨呢?”
极满极缓的三个字,溢满了难以言明的苦痛。
他不敢说,手指死死地抠进地里:“皇兄,皇兄……”
“啊!”
鲜血四溅,他的身体痉挛,涕泗横流:“乱葬岗,我让人扔去了乱葬岗。”
在场所有人噤若寒蝉,没有一个人敢发出声音。
“陛下。”秦芷扶住了皇帝,他眼眶霎时红透,死咬着牙,才没发出声音。
他推开了贵妃:“来人,给朕备马。”
这时才有人反应过来,涌上来拦他:“陛下,陛下,不可呀。”
“都给本宫退下,阻拦陛下者一律按刺驾治罪。”端柔掀翻了桌子,声音嘶哑,喊到,“御林军何在?护送陛下去蜀地!”
那位年轻的皇帝却好像什么也听不见了,踉跄着向外跑去。头上的冠掉落在地上,滚进土里。
蜀王的人赶忙去扶他,却被侍卫拦了下来,贵妃搀着身怀六甲的长公主走过来,眼眸里满是恨意。
“压入,天牢。”她喘着气,一字一句地说道。
千里疾行,日夜不歇,他心里只剩下了一个念头,他要见她,只要见到她,陶子访便是在骗他,她没有死。
几乎是跌进了蜀王府,他腿脚发软,跪在了地上。
“陛下,陛下。”
他用力抓着身边人的手臂,嗓子因为长时间水米未沾,几近说不出话来,每吐出一个字,都好像沁满了血:“王妃何在?”
阖府上下,被御林军提到到了正厅,跪了一地,有不配合的当场格杀,剩下的哭嚎不断,按在地上。
“青雀呢?”
扯着小丫鬟的衣领,把她拖了出来,她神色却没有任何害怕,只是带着赴死的慨然。
“她的尸骨呢?”
“她说,她一生所求,不过能离开后宅,她不愿埋在冰冷的地下。她让我把她的尸骨顺着江水送去,她想随着水流,看看这世间她从没有见过的风景。”
他难以支撑地跪在地上,发出悲鸣:“最后一面,她都不能再让我相见。”
齐昙把一个木盒递上,几度斟酌才开口道:“小姐让我把这个给您,说要您一定忘了她。”
“王妃的孩子呢?”
齐昙摇头:“王妃未曾有什么孩子。”
她的脖颈被用力掐住,他问:“为何骗我?”
“什么身怀有孕,情深义重,通通是骗我的!”他嘶吼着,眼泪从眼眶冒出来,砸在地上。
“为什么骗我?为什么!”
“小姐吩咐罢了。”她的脸因为缺氧憋的通红,身子颤抖着,“她有她的苦衷。”
人被掷在地上,一面咳嗽着,一面大口呼吸。
“说。”
齐昙喘匀了气,从怀里掏出了信封,被他一把夺了过去,颤抖着手攥紧。
“温浮,见字如面。
我病入膏肓,已不久于人世……”
方筝浓伏在桌上,一笔一笔写下了这封绝笔信,她所患眼疾早无药可医,拖到这时候,全然看不见了。
她摸着宣纸,指尖用力攥皱了边缘,她想要说的话有很多。反反复复在心里说遍了,落在纸上,却不知如何去写尽。
“我这短暂的一生,曾有过最快乐的日子,在你爬在墙上等我路过的那一天,我的生命里就有了光。
或许我同一抔黄土,注定不能随清风远走,但是他路过,我就也嗅过远方的花香,就好像,也自由。
我是在撒谎,你对我来说已经算是恩遇,我从未有一刻,心不向着你。
只是我才知,没有人能事事如愿,我无法靠近你。那便愿你,余生能顺遂安乐。
这算命运捉弄,我只盼来世,你如清风,我如云,才自在。”
纸页的最后,沾染了鲜血,写信人不曾看见,小心地把它封进去,等着她的爱人来打开。
眼泪滴落在薄薄的纸上,好像要打透这心,他呢喃道:“筝浓。”
“陛下!”
他再醒来时,已经回到了皇宫里,他第一次觉得这个地方像牢笼,压的他喘不过气。
他怀里死死抱着木盒,没人能拿出来。
这时,他才打开了,里面是他那年给她雕的白玉首饰。她从来不敢戴在身上,所以都还是送过去的样子。
陶温浮拿出了玉簪,他曾经答应过她的及笄会亲手为她戴上,只是他没有做到。
里面的东西,他一样样翻看,只有镯子,像是被人日日贴身带着,变得温润通透。他捧在手心里,贴近胸口,难抑地流出眼泪。
端柔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坐在了他面前:“阿浮。”
“长姐,我再也见不到她了。”他像是一个脆弱的孩子,对着自己的姐姐才终于说出了郁结在心头的话,“我那时为什么不带她回来,我为什么要让她一个人就那么痛哭地离开。”
“这不是你的错,阿浮。”
“是我害了她。”他用手臂挡着眼睛,“长姐,她落到今天这个地步,全是因为我。”
永失所爱,他的心如同刀剜。
他可笑的嫉妒心,让他不愿知道关于她的一切消息。在她死去的第四年,他才终于知道了她的离去。
命运捉弄,不过命运捉弄。
他日后困在这狭小的牢笼里,有一生去后悔,一个人孤独地怀念那个再得不到的人。
这便是他的惩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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