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渐起,府中自那日之后便太平了几日。
这日清晨时分,韶仪一觉睡醒已然是天光大好,窗外阳光和煦尚不至于明艳刺目,懒洋洋地洒落一地,映着整个屋子里都充满了初夏的生机。
听到里头的动静剪霞匆匆进来,便见韶仪自己已经在穿衣了,连忙上前伺候,一面道:“今日老夫人要看的账奴婢已经让鹧鸪一早便往汀兰院送过去了,您稍稍用些早膳,晚些直接过去便是。”
“不必了,早些过去吧,现在天气热起来,也没什么胃口。”韶仪一壁任由剪霞摆弄,一壁问道:“世子呢,可走了吗?”
“一大早便走了。”鹧鸪端着梳洗的铜盆从外头走进来应道,眼中带着笑意,“听说昨夜世子爷睡得可不大好,耳房夜里闹虫子,一早顶着个乌青的眼就点卯去了。”
剪霞闻言便瞥了她一眼,笑着啐她道:“就你伶俐,耳房分明是我新收拾过的,前脚还没见半只虫子,偏我走了就惹了一堆来。”
“许是世子爷住了这么些日子惹来的呢。”鹧鸪嘻嘻笑着,偷偷瞄了眼韶仪,见她并无恼意,心中越发高兴起来。
这几日世子爷不知为何一直非要住在这里,纵然是住耳房也住的是一派心甘情愿的样子,每日回了府,去老夫人面前问过安便巴巴地跑过来,平时也没见过他来惜芍院来的这么勤快。
鹧鸪心里头嘟囔,嘴上是不敢多言的。手中将乘着温水的铜盆放下,烫好洗脸用的帕子,就往里头去给韶仪取了靛青底纹兰枝的外衣过来。
“这里是国公府,他是国公府的世子爷,爱住便住就是。”韶仪穿上外衣整理完毕,一面漫不经心地道。
剪霞今日还有差事,韶仪只带了鹧鸪便往汀兰院里去。方一进院子便见管事们都尚在外头候着,韶仪抬眼一看陆王氏的大丫鬟芝兰明翠两人都在外头竟也在外头。眼下正是陆王氏用早茶的时间,丫鬟们都在外头,那里头又是谁在伺候着呢?
不过显然里头的人也没想着藏着掖着,听到外头的动静便有人走了出来。
一身浅山茶色半臂小褂搭水红罗裙,颜色鲜嫩衬得整个人明艳夺目,发上不着饰物,只一支胡桃木色的簪子上头用荷花的花瓣点缀了几点浅粉,素雅又不失精巧。
“芝兰明翠你们两个可真是的,姐姐来了也不知道说一声。姨妈正在用茶呢,姐姐快些进来坐会儿吧。”林妙娘的声音婉转清丽,确实是一把撩拨人心的好嗓音。她言语间熟络和气,虽是这主子般的语气,听起来也不让人恼怒。
“不关她们的事。”韶仪抿唇笑道,“我这是前脚刚到的,不过没想到林姑娘今日竟在婆母这里做客。”
“是妙娘不好,姐姐可不要生妙娘的气,本来应该去看看姐姐,可是妙娘这身子……”林妙娘俏脸微红,垂眸看向自己的小腹,“姨妈也不让我多走动。”
“如今婆母主家,你本就不必来见我的。”韶仪没有多言,仿佛压根不放在心上,只是浅浅一笑将话题揭过。
林妙娘心中轻嗤,这韶仪公主怀不上孩子,自然不乐意接自己这个话。
而韶仪却瞧着她,心里头平静无波,暗道这才几天过去,林妙娘就已经沉不住气了。
“可是有什么事?这会儿风大,可别伤着了身子。”屋子里头传来陆王氏一贯的大嗓门,听起来是倒是心情极好的样子。
林妙娘扬声回道:“是韶仪姐姐来了。”一面又对韶仪腼腆一笑,“姐姐,我们一快进屋去吧。”
“好啊。”韶仪仿佛若无所觉,点头称是。
刚一进屋就感觉有习习凉风扑面而来,韶仪余光所见那风来自于一座风轮,风轮前还摆着一只青瓷小缸,里头放着几朵清香幽幽的荷花,又辅以莲叶为衬,好不娇艳。
“这是工匠所造的风轮,摆在屋子里便能让屋内也有凉风习习。妙娘想着姨妈屋子里正好摆一个,便拿来讨姨母欢心,让姐姐见笑了。”林妙娘见韶仪目光所及,向她解释道,一面微微颔首,看起来倒是一副谦逊可人的模样。
“林姑娘有心了。”韶仪挪开目光并没有多言,径自往屋里走去,果然见到屋中矮桌前端坐着的陆王氏。
“怎么这个时辰才起来?”陆王氏见到韶仪便收敛了笑容,不满地道:“幸好今日妙丫头在这,不然等你过来侍候我早就被饿死了。”
此刻分明也才刚到寅时,日头都才刚起没一会儿。往日里韶仪也是这个时间请安的,偏今日陆王氏看她不顺眼了。
除了有当着林妙娘的面摆摆架子的意思……韶仪想了想,想必多少也有那风轮的缘故。
果不其然,陆王氏当即一伸手将林妙娘牵了过来在身边坐下,满目慈爱地瞧着她继续道:“果然还是我的妙丫头知道疼我这个老人家,还送了这么好的风轮来,不像有的人呐,那可是有好东西都恨不得自己收进私库里才是。”
韶仪只作听不懂,冲陆王氏福一福身道:“上半年的账目鹧鸪已经都送过来了,婆母可有过目?京中的几家铺面收益都比去年同期要差了些,乡下还有两间庄子是有所亏损的。”
“往年的生意应当都不错,怎么偏今年就不好了?”陆王氏闻言便皱起眉头,“我把这些都丢给你掌管,你倒是说说你都是怎么管的?”
韶仪朝鹧鸪使了个眼色,鹧鸪立即便将几间铺面的账目捧到了陆王氏的面前。韶仪压低了眉眼,“是儿媳管教无方,乡下的庄子儿媳已经去看过,庄里虽然有所亏损,但多半是因着换了秧苗的缘故,农户们还没有摸清楚新苗的脾性,尚有些摸不着头脑。”
“那些个乡野人没什么脑子。”陆王氏随手翻看着账目,也不知看进去了多少,一壁道:“你没事多下庄子走走,都教会了他们便是。”竟是言语间便要让韶仪亲自去的样子。
鹧鸪听了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心道她尽会丢这些麻烦事给殿下。听这话里话外的意思,竟是连庄子都要殿下亲自去跑。
“姨妈——”林妙娘正好沏好了一盏茶,捧了一小杯递给陆王氏,笑语嫣然地道:“这是上好的‘云顶毛翠’,您且尝尝看。”
陆王氏接过茶盏抿了一口,便笑了起来,轻轻拍了拍林妙娘的手背,“你倒是好东西不少。”
“姨妈这可是挖苦妙娘了。”林妙娘撅起了嘴,委屈巴巴瞧着陆王氏,“妙娘也没见过什么世面,只知道有好的东西便要孝敬姨妈才是,这不是就得了这么一点,早闻姨妈是懂茶的茶客,姨妈不嫌弃,妙娘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陆王氏笑了笑,并未搭话。
“云顶毛翠”这样的好东西虽然宫里并不算少见,但是在茶种中已然是极稀有的品种。这茶只在高山上才有,还需是常年云雾缭绕之地,采茶时更是只摘取尖上一点翠色,因此得了此名。
这样的好东西,就算是肃国公府也并不能说是常有的。
得了陆王氏的欢喜,林妙娘自然心中喜不自禁,那点割肉之痛也就觉得值得了。她又瞥了一眼韶仪,言语中难免多了几分轻慢,“姨妈,姐姐如此娇贵的身子,怎么好下庄子去走,您若是有心,不若过几日寻个好天气,妙娘陪您去看看如何?”
陆王氏不觉有些诧异,虽不知道林妙娘为何提起这茬,但脸上的笑意但是淡了几分,只轻轻瞄了她一眼,不紧不慢地说:“她在府里成天也就是干坐着,又不用管着府里头的事情,下几天庄子就是,怎么还娇贵得动弹不得了不成?”
她说着便看了眼韶仪,只见韶仪的头压得更低了,心里头越发愉悦起来,复又对林妙娘道:“你现在不一样了,已经是双身子的人了,怎么还一副小孩子心性。”
鹧鸪听得糊里糊涂的,心道若是剪霞姐姐在必定是能看明白当下这场面。她一边想着一边悄悄抬眼偷看了几眼,竟看到自家殿下半点恼意也无,反倒是那个林妙娘脸上神情看起来没那么平顺得意了……甚至有一些,烦躁和惶恐?
林妙娘在担心什么呢?
“婆母说的是。”正这时韶仪开口了,一如既往地顺从,“庄子上的事情一时半会也就这样了,至于铺面上的事情……还得请诸位管事一同进来说个明白才是。”
“姐姐,姨妈正用茶呢,若是拥进来一群外人,这屋子里都要闷坏了。”林妙娘俏眉轻皱,又为陆王氏添茶。
韶仪不言,陆王氏倒是先开口了:“让几个主事的进来,旁的都留外头吧。”
管事们早已候在外头,一见屋里的丫鬟出来传话,几个主事人各有心思地进了屋去。
“上半年的收益为何不好,都说来听听吧。”陆王氏一双眼扫过众人,厉声道。
几人面面相觑,谁也不好率先上前说话。
主事的人中有一名姓刘的管事飞快地抬头看了一眼坐在陆王氏旁的林妙娘和站在一边的韶仪,匍下身扣首道:“回夫人的话,小人是衣料铺的管事刘在中,这上半年的生意吧……确实不大好。京里的衣料铺子多了几家不错的,料子成本贵了不少,买主又被抢走了不少,所以这收益差了些在所难免。”
“是啊是啊——”几名管事一个个皆煞有其事地点头称是,一一附和着这个刘管事的话。
“说起来确实是这样的呢,姨妈。”林妙娘笑了起来,温柔乖顺地柔声说道:“您还不知道吧,眼下要说衣料铺子,正当红的可是京里新开的红绣坊,那上好的‘流月纱’据说是千金难求呢。”
“一个不好,难道各个都不好不成?!”陆王氏冷笑一声,猛地拂袖将一桌的账目摔下,洒落了一地,“你们仔细看看,什么成本增高什么买的人少,这账目核稽上分明就对都对不上!”
鹧鸪下意识看了一眼,只见那翻开的几页账上便有好几处用朱笔圈起来的痕迹,一眼便看得出来这数目上分明是有问题的。
只听“扑通”一声响,一名管事竟是脚下一软,猛地跪了下来。
“是世子爷。”那管事颤声道,“世子爷上半年从小人铺子里调了五百两银子走……”
“什么?”陆王氏闻言便瞪大了眼睛,“知儿拿走了五百两?”
“……还有不少贵重的,簪钗饰物之流……”那管事缩了缩脖子,囫囵倒了个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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