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阁里最近来了个不速之客。

    三三两两结群来的荆云门弟子都小心翼翼地绕着最里头的角落,时不时还交头接耳两句,对着那同堡垒般的书堆指指点点。

    而书堆里的虞钦置若罔闻地翻着手里的书——里头最新的记载着前几年的大事小事,最久的追溯到了远古大魔时期。他看了一天一夜,而后挺直了背动动筋骨,仰起头来长出了一口气。

    ——找到了。

    他合上手里的书,瞳中寒色一闪而过。

    那场瘟疫他本就觉得奇怪,现如今看了各路野史也好正史也罢的寥寥几笔,心里有了三分底。

    那根本便不是什么瘟疫。

    虞钦边往住处走边垂眸思索着,不想一头撞上了一人,“哎哟”一声后退两步方才看清了匆匆自拐角处走来的余襄。

    余襄也猝不及防叫他一撞,两臂胡乱地比划一阵才稳住手里的各种书卷,忙道了一句抱歉。

    虞钦好奇地看着他手里的东西:“余公子……这是做什么?”

    余襄答道:“哦,我大不了你几岁,直接唤我名字便是了——这是霜虹君要的一些东西,我帮她取过去。”

    虞钦从善如流道:“这种事情叫其他弟子去做了便是,你应当有别的事情要忙吧。”

    余襄被他问得一噎,支吾半天后只得道:“霜虹君在山下救我一命,这是应当做的。”

    虞钦看了他一眼,发现对方不知何时红了耳尖,颇为讶异地挑起一边眉毛。

    不过他也并未说破,倒不如说没那个必要去点破这些个无端而起的心事,便意味深长地道:“是吗,那还真是缘分。”

    “不过仙人命数极长,又远离人间,想必也不会介意这些事情的。”

    他意有所指地拍拍余襄的手臂,而后留他一个在原地发愣,自顾自地离开了。

    ——没错啊,仙人又怎么会在意呢?

    譬如深夜中的舷灯,又明又亮,多叫人想接近细看,可踏出脚时却发现彼此距离的是一片深不见底的海,一不小心便要尸骨无存。

    那舷灯就在那里明晃晃地亮着,是照不到岸边有多少前仆后继的乞光人的。

    -

    天牢中,知蘅看向面色苍白的许荷,问道:

    “死过一次了?”

    许荷前倾了些许,反问向知蘅道:“仙君,我一直在想,你们成仙的时候,何尝不是死了一次?”

    她宛若枯萎了,眉宇间填了几分死气,可神色却是温和的,似是接受了老天给她安排的一切,已然不做任何反抗。

    “飞升成仙……何尝不是杀死了那个为人的自己?”

    知蘅:“……”

    她并没有应声,面上亦是未摆出任何神色,终是不知有何思绪。而许荷便看向自己的双手,温声缓缓而道:

    “几年前的那场瘟疫,我并没能挺过去。”

    “我其实早就死在那场瘟疫里了,可是……我放心不下厉睛。”

    她自嘲地笑了一声,话音却像是要哭出来。

    “我甚至没敢告诉他我的事,只叫他当我是积劳成疾,在床上躺了几日。我哪敢告诉他啊,他身后……可是一整个荆云门呢。”

    “我不怪他,我从来都不怪他。你们不知道的,他看上去难惹,看上去不好对付,可……我知道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无法想象,我要是就这么死了,他要怎么办。”

    知蘅看她落下泪来,自始至终都未说一句话。

    许荷泪眼婆娑地看向知蘅,沙哑着道:“所以我‘活’了下来。”

    “也许是我的执念吸引来了它们,我……它们在我的体内寄居了下来。”

    “我依仗着他们而活,他们依仗着我存续。”

    “可我已经不是我了,现在只是个不人不鬼的怪物,一个死而复生的怪物。”

    ——“它们”,指的应当是魔气了。

    知蘅张张嘴,终于说出了第一句话:

    “你一直都知道这件事?”

    许荷点点头,道:“我想过自杀,可是……我还不想死。”

    “不只是为了厉睛,也为了……我自己。”

    “我还有好多好多事情想做,我的医馆还要有人照料,镇里的人还要有个大夫。你就当是我的一己私欲吧,我还想……继续‘活下去’。”

    她虚弱地笑笑,释然道:“被抓住了,我也不会反抗的,这本来就算我向老天欠下的东西。”

    “只是厉睛……我放心不下他。”

    许荷问向知蘅:“是他叫你来的吧?”

    知蘅点点头。

    许荷于是又笑了,眼泪兜不住地又往下滚落了两滴。

    “我有一个不情之请……能劳烦麓瑕真君帮我转达给他吗?”

    -

    虞钦靠在院中的树上,月上梢头时才见知蘅缓缓走近了小院。

    她少见地没有御风而行,只是一步步拾阶而上,神色晦暗不明。

    他吐掉嘴里叼着的叶子,一翻身下了树,遥遥问道:“仙君今日去哪了?”

    这场面像极了当时知蘅问他送许荷下山一事之时,虞钦环臂好整以暇地等着对方打话,心里暗暗涌起些报复的快意。

    只是知蘅并没有应声,一言不发地走到了他面前,忽然伸手拍了拍他的脑袋。

    虞钦被她突如其来的一下整懵了,一时间竟然忘记了拍掉知蘅的手,不可置信地眨着眼看向对方。

    “凡人……众生,当真是叫人唏嘘。”

    她忽然喃喃道了一句,而后又抬眸看向头顶皎白的月亮,道:

    “我也有过这种时候吗?”

    ——可惜,已经记不太清了。

    天命既如此,命数既如此,她不应当为此心动涟漪才是。

    只是这种无法忽视的心绪,到底还是压不住的。

    寂寥?悲戚?知蘅说不上来,总之是一阵她许久都没有品尝过的感觉了。

    虞钦终于反应了过来,而知蘅也恰到好处地一收手,叫少年抬到一半的胳膊扬也不是放也不是,微红的耳尖亦藏进了发丝之中。

    虞钦睁大了眼睛打量了知蘅几番,甚至都怀疑是不是有人夺了这位仙君的舍,让她今晚上做出这么些叫人摸不着头脑的事来。

    知蘅却收整好了心绪,反问虞钦道:“你有什么事找我?”

    眼前的少年分明是故意等在院中的,想必是在藏书阁中寻到了什么东西。

    虞钦佩服她转移话题的速度,也想着糊弄过去方才的说不清道不明的尴尬,因而道:“咳,确是查到了些东西。”

    他不自然地揉了揉泛红的耳尖,单刀直入道:“那前些年的瘟疫,我怀疑是魔物在作祟。”

    知蘅应道:“嗯,我知道。”

    虞钦半句话卡在嗓子里,最后溜到嘴边的只有一声不成章法的“啊?”。

    “我去见了许荷。”知蘅缓缓道,“她同我说了一些事,我也……推断出了一些事。”

    虞钦了然地点点头,接着道:“但问题是,几年前出现的魔气,为何从未有人报备过?”

    “不止如此,我还发现那瘟疫发生之前正好是几大修仙世家齐聚云青山比武论道的日子,仙君不觉得……太巧了些吗?”

    少年如同发现了什么宝物般微仰起头,道:“据当年的书册记载,摘星门同样参与了此次大会,而就在大会结束后的不久,瘟疫便爆发了。”

    “这很难不叫人猜想,是不是荆云门中的叛徒与那摘星门中的人接了头,放了这一番害人不浅的魔气出来。”

    “负责筹备那场大会,与各路修仙世家接触最密切的,是荆云门杜长老门下的弟子,而有趣的是……杨昇正是师从于那位杜长老。”

    他越说越起劲儿,思路也愈发明确了,便不由得上前两步去瞧着知蘅的眼睛:“这番可还明了了?明日起了便去问问那位杜长老,对这些个事情可曾知晓否。”

    知蘅微垂了眉眼看这个难得有了意气的少年人——少年正是抽条长高的年纪,短短一段时日似是长了些许个子,约么再有个两三年光景个头就要超了自己了。

    她瞧着虞钦看了片刻,随后道:“好。”

    虞钦扬起一抹笑来,这次少了些精打细算的虚伪,倒真像是个立了功的小孩来讨赏似的。

    于是知蘅又抬起手来揉了揉他的脑袋。

    虞钦:“……”

    他猛然发觉两个人挨得有些近了,不由得眼皮一跳嘴角一抽,恨不得回去给当时在兴头上的自己一耳光。

    他什么时候这么没有防备心的?

    仙人身上独有的蓬莱冷香若有若无地萦绕在鼻尖,眼前人丹红的唇脂都清晰可见。

    不愧是仙人,长得确实是……一等一地好看。

    他心里不知何时窜出来这个念头,欲盖弥彰地占据了整个脑海,试图挤掉那些无端的尴尬与懊恼——知蘅却不以为意,哄小孩似的拍完脑袋后便使唤人去休息了。

    虞钦僵硬地抿着嘴往屋里走,进门时脚下一踉跄,不留神地绊跌了一下,活像个魂魄出窍的狼狈模样。

    直到关上屋门,他才把吊着的一口气吐出来,二话不说敲了敲自个儿的脑袋,连骂了三声蠢货才罢休。

    似乎是为了平复心绪,虞钦三两步坐到了书案前头,听着外面确实没动静之后才小心翼翼地将藏在桌下的一本书取了出来。

    这书是他从书阁里偷偷带出来的,里头详尽记载了数十年前的那场声势浩大的除魔行动,虞钦翻阅了两页,脸上的神情便愈发地冰冷了下来。

    他伸出手,食指点在“李磬”两个字上,意味深长地画了个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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