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钦僵直着背不敢动弹,干巴巴地回应道:“已经……没事了。”
知蘅不语,将他的衣服拉了上去,道:“你在樊都时,了风同你说了什么?”
虞钦心不在焉地整理好自个儿的衣服,道:“没说什么,只是把当年徐兴德做的好事……同我讲了讲。”
知蘅单刀直入道:“你当时说的要查的事就是这个?”
虞钦手一顿,随即低低应道:“是。”
知蘅道:“那县令府之人被魔气寄居一事也是他告诉你的?”
虞钦回头看她:“仙君你自己不也察觉到了吗?”
“那些总是失魂落魄的仆役,行尸走肉一般的下人。”虞钦道,“下一步,他们怕就是要彻底被魔气吞干净灵智,变成魔尊的傀儡。”
知蘅道:“那芸河县的百姓呢?他们也这样?”
虞钦不答话了,垂下眼帘敛去了神色。
知蘅接着道:“他们远不到这种程度,你却还是放了一把火,想要彻底烧干净对吗?”
虞钦沉默好半晌,才哑声道:“这是最有效的法子了。”
知蘅“嗯”了一声,面不改色地拆穿他:“是,你大可以闯进每户人家杀个干净,永绝后患,可到头来只是放了把火——我问过聂蹊他们了,失火并没有造城多少百姓伤亡。”
虞钦撇撇嘴,道:“我急着去杀徐兴德……”
知蘅打断他,道:“虞钦,你转过来看着我。”
虞钦动作停滞下来,脑海中天人交战了好一阵儿后才不情不愿地转了身,依旧低垂着眸子。
“你方才说的一句话,我不同意。”知蘅直截了当地抛出话来,“你说——你不是什么好人。”
“就算你不是至善至美的大善人,你也绝不是什么恶人。”
她伸出手去点了点虞钦的心口,道:“你要是个坏人,你便不会舍命去救我,也不会白白在荆云门耗费三年的光阴。”
“我知道你有自己必须要去做的事,你有你自己的理由和苦衷,可是这般妄自菲薄的话……不要再说了。”
知蘅看着自己按在青年人心口处的指尖,那里传来明晰的跳动感,温热又充满活力。
“你不过是做了一个芸芸众生……都会做的决定。”
虞钦无声地看着她的手指,随后突然抓住了她的手。
青年人耳尖不知何时染上了晚霞一般的红色,他也不作声,只是抓着白衣仙人素白微凉的手,攥得紧紧的。
知蘅也就任他握着,缓缓叹了口气。
“你确实是个怪人。”虞钦忽然道,“分明可以像七禄星君他们一样作壁上观,为什么还要选择自己踏进来?”
“你不是蓬莱仙人吗?你不应该……对我不屑一顾吗?”
他垂着脑袋,将本该在三年前就问的问题一字一句说出来,声音低低哑哑的,听不出情绪。
“你一个如此不通七情六欲的人,为什么偏要和我扯上关系?”
——不通七情六欲。
知蘅垂下眼帘,觉得他说得倒是没错。
她自三年前救下风雪中的那个小少年开始,命运便朝着无法预料的方向一骑绝尘。知蘅不过一介修行百年的小仙,得了天大的气运位列仙班,如何也想不到自己竟会和魔尊与李磬勾连在一起。
她抬眼瞧着面前清逸俊朗的青年,忽而感觉到一股浓烈的宿命感。
她该遇见这个人,她该把这个人从深渊里拉回来。
知蘅忽然有些释怀了。
天命如此,缘分如此。
“如你所说,我不甚通晓凡人情感。”她坦言道,“所以我大抵是只会凭着喜好本能做事吧。”
“我想救你,我觉得我该帮你,我就做了。”
“你便当我是瞧不惯你那副自甘堕落的模样吧。”知蘅轻笑一声,清脆明晰的笑声如银铃摇响,在青年心头余音不绝。
“我也想过,你若是能平安长大,然后娶妻生子,做一个人间的寻常客也算不错……”
虞钦“倏”地抬起头来。
他耳垂上的红色氤氲到了脸颊,此时还未消退,颇有些惹人怜爱地攀在白皙俊俏的面庞上——当真是个讨人喜欢的小郎君模样。
只是这小郎君的眼神实在有些吓人了。
他紧紧抿着嘴唇,定定地看着知蘅。
知蘅也闭嘴了,大概是意识到自己说的话刺激到了对方,选择了缄口不言。
哪知虞钦见不得她这说一半的举动,沉声开口追问道:“你觉得我该当个寻常百姓,娶妻生子过一辈子?”
知蘅眼睫颤了颤,不作答——好像她答什么虞钦都不会满意。
前些日子里霓霜的话尚还留在耳侧——他是人,我是仙,本便是天差地别。
她的心口微微刺痛起来。
百年之后,她尚且在蓬莱做那逍遥的小仙,而虞钦大抵是……
知蘅没敢想下去,思索着是不是趁早与他划清界限会好一些。
哪知就在自己忖度之时,脸颊忽然被人给双手捧住了——对方使了七分力把自己的脸半强迫地抬了起来,逼着仙人与他对视。
黑衣青年低蹙着眉,一双透亮的瞳孔中翻滚着浓郁的情绪,知蘅并读不出来。
“你是说……我同你到底不是一路人?”
——竟叫他歪打正着地说准了。
知蘅张张嘴,最后只能沉默着逃开视线,留给他自己去想这个问题的答案。
她听见虞钦小小地“啧”了一声。
青年人倏尔靠近了,知蘅猛地回过神来——虞钦的两只手还捧着自己的脸,她避无可避,只能睁大了双眼瞧着对方凑过来,不由分说地吻上了自己的双唇。
脑袋里蓦然花白一片。
知蘅登时僵在了原地,圆睁着眼睛一动不动,浑身上下微一的温度便是青年贴着自己的嘴唇。
什么……?
那是个很轻很快的吻,赌气的意味甚至更多一些,青年短促地亲了她一下后自己也猛地往后一退,两只手不知所措地松开了知蘅,瞧着像是也被自个儿吓到了。
他反复张张嘴,磕磕巴巴地糊弄道:“……我没想过娶妻生子的事情。”
——至于原因,两个人大概都心知肚明了。
知蘅还僵在原地,愣神地看着虞钦——或许是被她过于明晃晃的视线刺痛了,虞钦不自在地别过头去,脸又逐渐红了起来。
两个人陷入了诡异的沉寂中。
不知过了多久,知蘅缓缓抚上心口,神色微微变得有些异样。
心口又开始痛起来了。
大抵是自己又动了情绪,那魔魂便开始冒头作孽了。
她不知道该如何应对那一个吻——如何面对那份喧嚣不止的情感。
心脏胡乱跳动着,耳边尽是鼓噪不休的风声,呼吸里都弥漫出苦涩的压抑感。
虞钦意识到了她的不对劲,小心翼翼地前倾了身子想开口问,又顾及到什么似的往后退了退,唤道:“仙君?”
知蘅摇摇头,一只手紧紧攥着心口处的衣襟,居然生出了名为惧怕的情绪。
她……是在害怕虞钦的接近?
青年人小心谨慎地注视着她。
“你……”知蘅哑声道,“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虞钦:“……”
青年瞳中的亮色黯淡片刻,格外乖顺地“嗯”了一声后便起身挪到了另一个角落,不再去看知蘅。
他的背影瞧着颇有些落魄孤单的意味。
知蘅脑袋里乱哄哄的,心口还跳着泛疼,面颊微微发烫,而唇边似乎还留着青年温热的体温——一察觉到这一点,她便又头疼一分。
事到如今……她还能继续视而不见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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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下过一场雨,林中土地湿滑,不少行路的荆云门弟子都因泥浆溅脏了衣袍,个个儿愁眉苦脸地挑夯实地走。
余襄策马走在最前头,面上笼着一层阴郁,眉头紧紧蹙着。
其他弟子也不去触这个霉头,都乖乖跟在他后头走着——就在这时,眼前忽然飞来一只雪白的传讯鸽。
余襄疑惑地伸手接了,那鸽子翅膀上带着潮气,显然是不久前才急匆匆飞来寻他们的。他拆了信函看,不由得一惊。
边上走着的唐大凑上来,问道:“余师兄?是厉执教的消息?”
余襄紧抿着嘴又读了一遍,神色凝重地摇摇头,道:“是摘星门。”
唐大怔愣片刻:“摘星门?他们来信做什么?”
余襄一勒马转了个方向,道:“他们遇上麻烦了——走,去南鹰城。”
见着余襄忽然换了路,一群荆云门弟子亦是吵嚷着拐弯,期间又是一阵泥点飞溅,抱怨声此起彼伏。
余襄面色冷峻地加快了步伐——那信函是一支驻扎在南鹰城外的摘星门小队送来的,信中所言他们的大部分弟子竟都被掳到了南鹰城中去,现如今亦是半点没有消息,万般无奈下只得求助于同自己相隔不远的荆云门相助。
摘星门本想着绕开南鹰城,可谁知这周遭的路似迷宫一般变幻莫测,他们在其中迷了路,再发觉时已经临近了南鹰城下,而自那城中忽然窜出数名蒙面黑衣人,二话不说便强硬地将一众摘星门弟子掳了进去。
虽说这些年来摘星门同荆云门间时摩擦不断,却也不及势如水火的地步,同在芸河县降妖除魔了数月后也是生了些诡异的缘分在里面,既然对方都来求助了,荆云门身为名门正派便不能不管。
只是……
余襄思虑重重,握紧了手中的缰绳。
——南鹰城……不是个善茬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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