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芸河县。

    本是风风光光策马来的荆云门弟子如今却一个二个六神无主地牵着马,赶着天亮之际聚集在芸河县外,最后清点一番后便要启程离开。

    这出一番任务,两个领头的一个伤一个走,当真是好生狼狈。

    聂蹊则选择留在了芸河县帮忙,只是将一封书信递给了余襄,叫他回去时交予明杏报个平安。

    余襄的身子还没好全,面色苍白地接了信后便沉默着点点头。

    “你们此行要路过南鹰城,多加小心。”聂蹊嘱咐道,“现如今南鹰城那边也不比之前,有不少居心叵测之辈都从樊都隐匿在了那里……总而言之,尽量避开些不必要的冲突。”

    南鹰城一地素来有“小樊都”的称号,虽不如樊都风水奇绝,但也凭着易守难攻的地形盘踞在一处山脉之中,历来有多少来犯之人都折在了里面。

    南鹰城乱得很,同樊都有异曲同工之妙——二者不论什么功名世俗,南鹰城中强者为尊,无论是神仙还是魔族,只要能手刃了上一任城主便有资格坐拥所有城池财宝。

    现任南鹰城城主自十余年前一举夺冠后便再无敌手,这十年间数不胜数的挑战者都被斩于其刀下,恐怖程度可见一斑。

    余襄沉默着又点了下头,最终也没道出更多的话——聂蹊琢磨着他的凝重的神色,只得叹一句道:

    “保重。”

    -

    麓霞山。

    知蘅并不想惊动小曲他们,故而押着一路无话的虞钦停在了麓霞山上一处老旧的木房子里,再施以咒术将周遭围了个严严实实——其间虞钦便一言不发地在木屋里头带着,安静地不像话。

    那木屋不知是哪朝哪代的猎户留下的东西,是四面漏风八方破旧,挨不过两场风雪就要塌了。

    虞钦却出神地望着地上早已燃尽了的火堆,不知在想什么。

    知蘅推开破旧的木门,“吱呀”一声突兀地刺耳。

    虞钦回过身来,偏了偏头看向她。

    “仙君可好些了?”

    知蘅不作答,亦没有理他的打算,自顾自地坐到了避风的一侧开始调息,黑眸中黯淡地透不出光点,竟比平日里还要深沉些许。

    虞钦见她不言,眉眼间还带着些疲惫的苍白倦意,又忆起了县令府里那毫不留情的一巴掌,登时便有些心乱起来。

    于是他又道:“仙君没什么想问的吗?”

    知蘅依旧不睬他,神色淡淡地阖眸开始打坐,

    虞钦:“……”

    他蹙起眉,干脆坐到了她对面,不依不饶地又问道:“仙君是在气我?”

    知蘅不语。

    虞钦却从她的沉默中读出了答案。

    似有寒风徐徐渗入屋中,冻得青年人指尖冰凉。

    他沉默了许久,一时间屋中只剩下两人微不可闻的呼吸声。

    直到太阳在地平线上擦了个边,虞钦终于开口缓缓道:“徐兴德当年财迷心窍,利欲熏心,向魔界之人卖出了南疆部族的行踪情报。”

    知蘅的眼睫颤了颤。

    虞钦目光不知落在何处,将所有的锋芒都收敛了,一字一句道:“也正是他的这份情报,害得南疆部族损失惨重,甚至一度被屠杀殆尽。”

    “那其中……就有冠绝天下的毒手,南疆巫女。”

    他声音平淡又冷静,如同被烈火寒冰淬炼敲打后余下的铁器,观之无甚锐利,可上手摩挲后才发觉锋刃处刀刀见血。

    “南疆巫女——我娘,就是因为他的一句话,死了。”

    “我娘亲是个要强的人,就算是当年李磬抛下我们母子两个时她也咬牙撑了过来,带着我回到南疆部族安居的地方。”

    他慢慢地讲着,知蘅也未作反应,只是闭着眼岿然不动。

    “当年我娘要和李磬走的时候可是把长老们气得目眦欲裂,简直就要抄起拐棍和李磬同归于尽了——可我娘却同他们讲,‘与其一辈子都做这见不得光的雀儿,倒不如跟着李磬出去走一走刀山火海,就算死了,着起的火也漂亮’。”

    “我一直不信她说的这话,毕竟打我记事起便没见过李磬多少面,实在想不通我娘当初怎么就看上他一个被那么多人围追堵截的江湖公敌了。”他闭起眼来哼笑一声,道:“可这两个人就是看对眼了,我娘跟着李磬走了,换了个新名字与他一起亡命天涯。”

    “她改名为虞秋,和李磬一同走过了几十年的时间。巫女本便有天地自然之血脉,较旁人寿命更是极长,他们就这么做一对亡命鸳鸯倒也不错。”

    “只可惜,两个人最后还是分开了。”虞钦低垂着眉目,声音泛着些许沙哑,“李磬不辞而别,留下我娘和我,再没有回来过。”

    “我娘为了保住我们的性命,奔波百里回到了南疆部族,在长老房外跪了两天两夜,才讨回了一个住下来的资格。”

    他浅淡地笑了,可眉头却蹙在一处,“她那么要强一个人,就算是跪,也要跪到有结果的时候。”

    知蘅终于睁开眼看向他,黑衣青年陷入了久远的回忆中,整个人都寂寞地有些脆弱。

    “就是这么倔的一个人,因为徐兴德的寥寥数言,落得个……死无葬身之地的下场。”

    他的话音突然低沉下来,瞳孔中亦是不由得散发出几分狠厉的寒光。“她就死在我面前,就那样……满身血污的倒在我面前……”

    似乎是有所感应一般,一旁的棠溪剑也微微震鸣起来,叫嚷着不安的躁动。虞钦扣在腿上的手似乎有些颤抖,儿时的梦魇又将他密不透风地包裹起来,一股巨大的不安充斥着心口,他急需什么东西来寻个安全感——

    他的目光落在鸣动的棠溪剑上,不假思索地伸手一抓——

    忽地,一只素白的手按在了棠溪剑的另一端。

    虞钦的动作一顿,猛地抬眼看向知蘅,瞳中是未消散的冰冷杀意。

    知蘅默不作声地按着棠溪剑,并不让他再动分毫,一双明澈漆黑的眸子里倒映出青年满身煞气的模样,手指又加力往下按了按。

    “仙君。”虞钦维持着姿势没有动,声音平静到有些可怕,“我报仇,就不对了吗?”

    知蘅凝视着他,久久没有答话。

    就在虞钦被她的视线刺伤的前一刻,白衣仙人终于开口道:

    “我没有资格评判你,你有自己的原因,有自己的仇怨。”

    “‘杀人便是不对的’,我也说不出这样的话。”

    突然之间,她将虞钦手中的棠溪剑一把抓过来抛到远处——棠溪剑与一堆枯木杂草砸在一块儿,“当啷”一声狼狈不堪地掉了价。

    “对或不对,人自有评判,可你若执意要问我……”

    她伸出手去,两指点在虞钦的心口,沉声道:“我的答案一直没变——我不喜欢你那副模样。”

    虞钦顿了许久,木然地看着知蘅,突然感觉一股清凉的灵息自心口缓缓而来,逐渐攀附至四肢百骸,将先前那沉郁的肃杀感冲刷得一干二净。

    “静心。”知蘅又接连点了他几处穴位,最后两指移到青年额前,道:“你如今心神不稳,当心受反噬。”

    虞钦定定地看着她,随后乖顺地垂下眼睫,脑袋稍稍一探便挨住了仙人白皙微凉的指尖,卸力一般地垮下肩膀,长长出了一口浊气。

    “……谢谢。”他极小声地喃喃一句,尾音弥散在了屋外的风声里。

    知蘅:“……”

    她到底还是没有移开手指,任凭虞钦展现出近乎示弱的一面。

    方才他讲的话自己都听在耳朵里,虽说自己先前也有过些许猜想,可这话当真从虞钦口中说出来时还是叫她忍不住提起了一口气。

    她突然理解了青年近乎偏执的性子。

    无论是追杀不绝的修仙正道势力,还是残杀无辜的魔域恶徒,都将虞钦一家人逼向了绝路。

    而作为微一苟活下来的小少年,却依旧要背负着如此沉重的债恨,咬着牙走在一片荆棘血路里面。

    她在想,如果当年自己没有在那个雪天遇见虞钦,他会是何种模样?

    是早早死在摘星门的追杀下?还是满怀恨意长大成人,做一个离经叛道的恶徒?

    无论哪种,他都不会变成那个在雪地里舍命救自己的虞钦。

    知蘅忽然感觉心脏重重一跳,近乎是生出了一种庆幸的喜悦。

    她叹了口气,放缓了声音道:“起来,我看看你的伤。”

    虞钦睁开眼,有些疑惑地眨了两下。

    知蘅道:“你身后的伤,我看看如何了。”

    虞钦愣了片刻,而后“啊”了一声,又别开视线看向别处,低声道:“好得差不多了,仙君不必忧心……”

    知蘅坚持道:“不行,若是再添了新伤便难办了。”

    虞钦拗不过她,有些无措地抓着自己的衣服,再抬眼看着知蘅坦荡荡的视线,小声“啧”了一下后先转过了身子,慢吞吞地将黑色的衣袍一件件脱了下来。

    直到对方线条流畅的背脊出现在视线中,知蘅再一次意识到他不是当时稚嫩的小少年了。青年人形状姣好的肌肉轮廓下宛如藏着无穷的气力,时时似一把绷紧的弓,只等着离弦出击一刹。

    而在这对漂亮的肩胛骨下,却是三个状貌可怖的伤痕。

    知蘅心口不由得刺痛,忆起当时虞钦浑身是血有气无力的可怜模样,竟是苦涩得无以复加。

    她伸手,小心翼翼地碰了下那伤痕——虞钦登时便挺直了脊背,动弹不得。

    “还疼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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