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蘅难以作答。
她没来由地想到了三年前雪夜里那个满身锋芒的小男孩,强撑着谄媚虚伪的笑同自己虚与委蛇,活像个小狼崽子,藏起獠牙来等着时机与她同归于尽。
而岁月一晃而过,面对着这个长大成年的小男孩,她竟是无语凝噎。
前几日那个唐突的吻又浮现在她的脑中。
他丝毫没有收敛锋芒,依旧我行我素自在逍遥,哪怕是懂得了什么叫随波逐流也从不改变半分内里的张扬执拗——虞钦与知蘅大相径庭,他们本不该相遇,生来就应是走在两条路上。
造化弄人。
一点零星的凉意突然落在鼻尖,知蘅猛然清醒过来,和虞钦同时抬头望向天空。
“下雪了。”青年喃喃道,“又要变冷了啊……”
知蘅目无焦距地望着天,落雪轻柔地融化在脸颊——她感受不到所谓的寒冷。
是啊,她身为麓瑕真君,又如何能同他一样呢?
心口又开始痛起来。
“虞钦……”她兀自低语出声,青年将视线转到她身上,知蘅却满心疲惫,没有更多的气力去同他对视。
“你是人,我是仙。”她哑声道,声音微弱,却能听得一清二楚,“已经过了,不要再……执迷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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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静静地落着,并无风声,天地间似乎都是一片纯白的寂静。
青年并没有答话,也没有多余的动作,两个人都这么安静地站在原地,任凭落雪覆白了肩头。
知蘅不知道过了多久,才听到一阵簌簌的踩雪声——虞钦一言不发地提着剑绕过了她,头也不回地往麓霞山下走去。
她终于有力气望向青年的背影,乍眼的黑色在白雪中格格不入,像一个被隔绝在天地万物之外的流浪者,一意孤行地走下去,永远不知归处。
她忽然开口唤道:“虞钦!”
黑衣青年脚步顿了一下,随即木然地回过头来,隔着飞雪与知蘅远远相望,缓慢平静地呼吸着,并没有丝毫愤怒焦躁流露出来。
知蘅凭着本能把人叫住了,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黑衣青年望着她,应声道:“仙君说的有道理,虞钦自然清楚。”
他好像是笑了下,道:“不过我现在心情有些不好,再这么下去怕是要和仙君吵起来,还望您……放我走吧。”
“哦,还有。”虞钦想起了什么,声音大了几分:“仙君说让我莫要执迷,可我是个什么人您清楚。”
“我既然认定了,就不会轻易放手。”
他扔下这一句话,便转身踏雪离开了,知蘅只得站在原地看着他几个起落消失在视线之内,耳边唯余心跳如擂鼓。
她感受到了一丝不齿的庆幸。
白衣仙人飞速摇摇脑袋,把这不合时宜的情绪甩出去,深吸一口气后望向樊都的方向怔立许久,才趁着落雪笼罩白日前踏上路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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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顾樊都,此地依旧是魔气冲天,危机四伏。
芸河县已经被糟蹋得不成样子,她没敢去看,唯恐被那惨状耽误了脚步,一鼓作气赶到了樊都城门之内,在其中果不其然又见到了那个灰发少年。
木笙依旧半倚在酒馆二楼打瞌睡,知蘅视线落在他身上一瞬时才睁开了眼,懒洋洋地和她问了声好。
知蘅看着他——前些日子被七禄星君打出来的伤似乎已经好了大半,灰发少年若无其事地从二楼翻下来,慢吞吞地道:“您知道怎么做,我也不用多说吧。”
知蘅封了灵穴,眼前景象变化之时开口问道:“在芸河县周遭游荡的那个‘李磬’就是你?”
木笙答道:“大多数时候是我,老头偶尔也会出手——哦,先前从无相手里把你们救下了的就是他。”
知蘅:“……果然如此。”
那个救下自己和姜河的白衣人就算不是李磬本尊,但能以一己之力震退魔尊右护法,断然也不是什么等闲之辈。
木笙神色变了变,莫名有种被看轻了的感觉,撇撇嘴道:“老头子不让我用全力,要不那劳什子七禄星君算个什么东西……”
知蘅问道:“全力?”
木笙打住了话头,用眼神警示了一圈周遭打量的樊都人视线,而后含糊着想敷衍过去。
知蘅:“……你是魔族吧。”
前头领路的木笙长长地“哼”了一声,颇有些意外地反问道:“何出此言?”
知蘅道:“感觉而已。”
木笙笑了一声,道:“那您这感觉还真是挺准的,不过樊都之中见到魔域之人也不奇怪,没什么好说道的。”
见他不愿多说,知蘅也不再多口舌,沉默着跟着他走进了池渊楼中,登上第九层之前木笙还“好意”提醒了一句道:
“事先说一声,您最好在老头面前留个心眼,别被骗了还乐不思蜀。”
知蘅不知做何反应,便简单地点头应了,随后在木笙意味深长的目光中走上了了风的居所。
池渊楼第九次还是如上次一样,熏香珠帘极尽奢华,了风坐在茶案一侧,正端着一杯热茶细品,隔着袅袅热气看向知蘅,微微一笑。
“我还想着麓瑕真君什么时候来呢,倒是没叫我多等。”
知蘅收敛神情坐到了茶案的另一侧,平淡道:“楼主说笑了,您若是不知道我何是来,又何必叫木笙来接我?”
了风轻轻放下茶杯,似是扯闲话般地道:“木笙是魇魔,能自在往来与樊都结界内外,他来当接引人是最合适不过的。”
知蘅不语——她路上方才问了木笙的身份,转头了风就告诉自己了,这事她可不愿去细想。
“不过真君最好别在他面前说。”了风泰然道,“木笙可不喜欢旁人以魇魔称唤他,这小孩儿和族里闹了矛盾,被赶出来了。”
知蘅:“……楼主网罗天下奇人异士,知蘅佩服。”
了风笑道:“哪里的话,我才是佩服麓瑕真君,居然能将李磬之子牢牢拴在自个儿身边,这可是多少蓬莱大能都办不到的事呢。”
他意有所指地瞥了知蘅一眼,道:“一个是修仙公敌之子,一个是魔魂寄居之仙,该说是天命还是孽缘呢?”
知蘅:“……仙人有别,这种缘还是断了的好。”
了风手指瞧瞧茶案,哼笑道:“这话我可不爱听。”
“仙人有别,这不就是蓬莱说出来抬高自己的吗?这种屁话都能成了约定俗成的教条,仙家人是真的目下无尘狂妄至极。”
了风给知蘅倒了一杯茶,道:“不过……麓瑕真君说这话,是说给谁听的?”
知蘅不答,垂眸看着茶叶在杯子中上下浮沉。
“说给虞小公子听的话,多半是在低视讥讽他了。”了风慢悠悠地打量着知蘅的神色:“您不会这么做,所以我猜这话是说给您自己听的。”
知蘅淡淡道:“楼主这是比我还要了解我自己啊。”
了风道:“少说在人间数十年光阴,若说麓瑕真君全然不谙凡人情爱才是胡话,这些事情自然不用怀疑。”
“只是知道了解是一回事,当真落在自己身上又是另一回事。您啊,大抵是完全不知道对一个人的心动喜欢是什么感觉。”
他说着,想起什么有趣的事情似的弯弯眉眼:“怪不得虞小公子总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呢。”
知蘅:“……”
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
她有些迷茫地眨眨眼,能够回忆起来的只有黑衣青年像阳光一样的温热体温,分明熨帖,每每却是灼伤自己。
想逃离,看不懂,握不住,可是绝不想草草作尾——这种想法,可以称得上心动吗?
了风饶有兴趣地看着知蘅陷入天人交战之中,不紧不慢地又添了一把火:
“凡人朝生暮死,却满肚子是千万种恩怨情仇,他们活得可比只晓得清风明月阳春白雪的仙人快活自在多了。”
“一朝飞升成仙,登上凌霄宝殿,便当头被逼着抛却世俗,连自己亲娘是谁都说不得,成天便在三千水上做一个所谓出尘的神仙。”
他摩挲着还泛着热的杯壁,别有深意道:“我就看不惯蓬莱这副惺惺作态的模样。”
“喜怒悲欢哪来那么多条条框框,缘分起了便去追,就因为丁点蓬莱的乱语便舍情弃爱,这才是最下等的做派。”
知蘅眉头一挑,暂且压下心里杂乱的思绪,偏头看向神色莫名的了风,道:“楼主与蓬莱又有什么过节?”
了风道:“御溟元君和你说什么了?”
知蘅一五一十地将御溟元君的话概括给他,了风听罢猝不及防地仰头大笑几声,眉宇间却逐渐覆了浓重的冷色。
“有害于仙家……混账事。”他喃喃道,冷笑着问道:“那她可有说是什么事?”
知蘅摇摇头——她当时也注意到了,御溟元君并没有说明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是无足轻重地带过了一嘴。
大概是一些不怎么光彩的往事。
果不其然,了风幽幽地道:“也是,她当然不敢说,当年成百上千的人被他们算计而命丧黄泉,这些脏东西怎能出现在蓬莱沉博绝丽的记载之中?”
知蘅神色凝重几分,反问道:“命丧黄泉?”
了风缓缓吐出一口气,靠在椅背上,古怪地笑了一下,目光不知落在了何处。
“对,我的弟子,我的信徒们,不论男女老少,都死在了一夜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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