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末,草原的风涤荡过夏日的燥热,凉爽宜人。
可他残余不多的感官里,只觉这风吹在身上好冷,冷透骨髓。
他下意识抱紧了怀中的人。
怀里的人穿着一身繁复又华丽的大红嫁衣,嫁衣上由金丝银线绣成的鸾凤和鸣纹样大气精致,活灵活现,在慢慢西去的太阳余晖里闪烁着冰冷又高贵的光泽。
暗红的血迹凌乱的喷溅在她胸前刺绣的凤凰眼珠上,早已分不清那对红漆漆的珠子是点缀的红宝,还是染上的鲜血。
她头上戴着金冠,精致的妆容将她明媚的面容雕琢得愈发仙姿佚貌,贵气俨然。
可惜,她唇角带血,双眼紧闭,面色惨白,早已没了呼吸。
远处有急促的马蹄声和戎人的呼和呐喊渐渐传来,可他充耳不闻,冷峻沉默的面容有些苍白,更衬得那双眸子漆黑如墨。
他的目光慢慢地、慢慢地扫过她的面容,似是要将她的模样镌刻进心里,刻进他的灵魂深处,连头发丝都不要落下一根……
……
明玺猛地睁开眼睛,眼前一片黑暗,只有外间的夜灯散发着微弱的光芒。
他急促地喘息了片刻,缓缓坐起身,清隽的五官在昏暗中不甚分明。
门外响起轻浅的脚步声,片刻便有守夜的小厮进来,垂手恭敬问道:“主子,可是需要什么?”
明玺捏了捏额头,哑声道:“没事,只是……”
只是又做了梦罢了。
一个,跟随了他许久,却始终看不清梦境的梦。
小厮下去了,明玺又坐了片刻再次躺下,闭上眼睛,脑海里却总有一黑一红两个紧紧相拥的影子若隐若现,他闭了闭眼,待那双影子散去,却又有一双清冷的眸子渐渐浮现。
虽只一眼,可那双眼睛,那深刻的双眼皮下似含着一汪清水的茶色眸子,那虽柔弱,却平静冷然的气质,都叫他有种无法言说的感觉——他总觉得是在哪里见过的。
还有昨日傍晚见到的那个少女,她的形貌气质……
明玺辗转难眠,没过多久天就亮了,他起身,想了想,到底找来蔡徐良:“着人看着元家姑娘。”
蔡徐良愕然,下意识道:“主子,您说的是看着元家姑娘?不是唐家人?”
明玺理了理袖子,边往外走边道:“唐家有什么值得看的。”
但也知道这个命令有些奇怪,可也无法和蔡徐良等人言说,只道:“且先看着吧。”
就是看着?是要监视还是保护?
三王这命令下的怪异,蔡徐良扫了眼他沉静的面容,没再多说什么,领命下去安排了。
这一头三王因元清露的上门浮起涟漪,另一边的诚意侯府更是掀起波澜。
元清露母亲唐氏虽出自诚意侯府,但是庶出,其母是当年伺候诚意候老夫人的丫鬟,因老夫人怀有身孕无法伺候彼时的老伯爷,便抬了唐氏的母亲关氏。但后来关氏在生产时不幸难产,虽最终诞下女儿,自己却撒手而去。
唐氏因此落了个克亲的名声,又因是女儿,父亲诚意伯就更加不看重,还是老夫人见她可怜,拨了一个婆子两个丫鬟照顾,就这么跌跌撞撞的长大了。
但仆从养大的主子能有什么出息,唐氏自小怯懦,从不敢与其他兄弟姐妹争强斗狠,谁都能欺负一二。
原本以为到了及笄之年嫁了人能松快些,最终却远嫁洋洲。天高皇帝远,一年里,也只有年节时候带些节礼问候娘家,却是从未回过京城,诚意侯府也从未派人去看过她。
三月前元家出事,也是当地官员派人往京里说了一声,诚意侯府虽知道还有个表姑娘幸存,却也并未派人去接。
三月过去,诚意侯府都忘了这位姑奶奶的事,却没想到元清露自己找上门了。
若真是元清露自己找上门便罢了,一个孤女,唐家如今的宅院早已扩建了一倍,随意哪个角落里辟出个院子也能把人安置了,可偏偏人是三王府的白总管送来的,就不得不叫诚意侯府上下在意了。
这里便不得不说说诚意侯府的境况。
诚意侯府虽早年落魄过,但如今早已不可同日而语。
老夫人出身庆国公府,虽是庶出,但的确是高门教养出来的闺女,自嫁入唐家后,相夫教子生儿育女,桩桩件件都挑不出错来。
老夫人一生为老伯爷生养了二子一女,分别是唐家二爷、也是如今的诚意侯,唐家三爷,以及四女。除此之外,唐家尚有一位早逝的大爷、以及远嫁洋洲的唐氏,即元清露的母亲。
大爷是老伯爷先头夫人所生,那位夫人自来体弱,只诞下一子便撒手人寰,许是受母亲影响,唐家大爷身子骨也并不强健,成亲没几年,只留下一女,便也早早去了。而唐氏则是唐家那一辈唯一的庶出女儿,如今也没了。
如今二爷承袭了爵位,又领着吏部侍郎的缺,既有实权又有高爵,不知羡煞了多少人;三爷早年间外放,做到了淮南刺史一职,如今正等着述职,据说也是个人物,此次怕又是要高升的;老夫人唯一的女儿则嫁回了庆国公府,虽嫁的不是国公世子,可也是嫡系公子。
更遑论庆国公府还有个女儿在宫中为妃,诞下了陛下的四公主,很有几分荣宠,庆国公府因此水涨船高,多年来都是京中显贵。
便只这三人,就能撑起诚意侯府的底蕴,更不用说如今府里又出了个为太子诞下长子且又是独子的侧妃娘娘,那可真是煊赫一时。
因而若不是白总管送元清露上门,说不得她当真进不了这道门。
这会儿女眷几乎都聚在老夫人的院子里,个个锦衣华服,珠光宝气,打量元清露的眼神带着或明显或晦涩的轻视。
“谁能想到元家会发生那样的惨事呢,老夫人当时得知了消息几乎哭晕过去,一直将养着,近几日才好些了。老夫人昨儿还说,要派人去洋洲接你回来,不成想你竟是个出息的,自己找到了京城,如此,倒也全了老夫人的心意。”
说话的是紧挨着老夫人下手坐着的李氏,也是当今的诚意侯夫人。她身形微胖,面若银盘,一身装扮极为辉煌,昂首挺胸坐在那里,极有派头。
元清露坐在她对面,闻言起身对着上首的老夫人行了一礼,轻声细语道:“百善孝为先,自然是外祖母的身体要紧。母亲在世时便再三叮嘱我,若到了京里,头一件事就是孝敬外祖母。”
老夫人杨氏五十出头的年纪,保养得宜,面皮白皙,闻言叹息道:“我这个女儿,虽不是亲生,却历来最是孝顺懂事的,当初给她订下元家,虽说远了些,但毕竟仰仗着咱们府里,谅元家也不敢薄待了她去。谁成想她却是个命薄的,眼见着女儿长大该享福了,却撒手而去,真是天可怜见。”
李氏道:“娘,五姑奶奶虽去了,但好在清露回来了,还是三王府上的白总管送回来的,岂不知咱们表姑娘说不得有一场大造化在等着呢。”
这话便有些轻浮了,李氏兀自不觉,拿帕子捂嘴笑,觑着眼风去看坐在她下手的三夫人。
三夫人曹氏与三老爷常年在任上,虽也用心保养,但毕竟辗转地方,风餐露宿,因此虽比李氏瘦些,肤色却也粗糙几分。
她见状微微一笑:“白总管能送清露回来,的确是清露的福气,不过咱们府上的姑娘不止一个,还是要低调些好,有些话更不能乱说,否则叫不明真相的看了,一通舌根乱嚼,说不得就带累了咱们全府。”
李氏脸上的幸灾乐祸一滞,老夫人本在饮茶,听了这话便放下茶杯道:“老三家的说的是,咱们家今时不同往日,有那小心眼子的可是一直等着抓咱们的把柄,平日里行事倒要稳妥些好。”
李氏不由讪讪,忙应下:“儿媳明白了,母亲放心。”
曹氏牵了牵嘴角,又安静下来。
李氏被老夫人教训了一句,被人看了笑话,心中自是不忿,总要找回面子,转头见元清露沉默寡言,笑了笑又问:“清露,你也听见了,咱们府上是最重规矩礼仪的,你年纪小,不晓事,但未出阁的女子不能与外男有私应当是知道的吧,不知你与三王府的白总管到底有什么渊源,能让人家亲自送你上门?”
这话就差明说元清露行事不检点了。
元清露这排坐的是小辈,她的下手是二房嫡次女唐珍而,前不久刚刚及笄,已说了人家,自进来后便从未正眼瞧过元清露,高傲冷淡。其后是三房嫡长女唐惠而,面上带笑,看起来有几分可亲。
听见这话,神色都有些奇异,唐珍而尚且端坐不动,唐惠而却忍不住看向元清露。
元清露似是对李氏的贬低毫无所觉,轻声道:“回二夫人,倒也没什么特别的缘故,只是母亲在闺中时与娴妃娘娘有几分亲厚,她临终前特意嘱咐了我,回京之后若有机会,一定要替她给娘娘带声好。恰巧进城的时候碰上了三王车架,便与殿下说了几句话,殿下得知我是来认亲的,怜我孤弱,便让白总管送了一程。”
这话一出,小辈的几个还好,老夫人和二夫人三夫人倒想起了往事,早年唐氏的确与娴妃亲近。但这都过去多少年了,唐氏在娴妃那里竟还有几分脸面?倒叫人有些惊讶了。
不过明白了缘由,大家面上都放松了不少,老夫人朝李氏使了个眼色,李氏忙道:“这么说来也是殿下好心。既如此,府里到时候自会备上谢礼,清露你就不用担心了。你一路劳累,我叫人带你下去歇息,等休息好了,再与你姐妹们一处玩耍吧。”
元清露起身道谢:“如此,就多谢二夫人了。”又朝老夫人三夫人等行了礼,随着引路的婆子下去了。
出了老夫人的院子,一路往西去,元清露打量着路上的景致,处处精致,也处处富贵,不由淡淡一笑。
转过一处花园时,一座三层六角的亭子赫然立在一侧。
亭子底座供奉着一座佛像,门牌上书祝祷亭几个字,此时天色渐暗,有些看不分明,但香烟缭缭,渐渐有檀香味传来。
元清露站住了脚,茶色眸子淡漠的仿佛死寂,她问道:“那亭子里供奉的是哪位神佛?”
领路的婆子一顿,看向那亭子时目光躲闪,忙道:“表姑娘,奴婢不过粗使,平日里都不敢到处走动,并不知道那亭子的事。”
“是嘛,我原是想着,元家上下才死了三十多人,若府里供了佛陀,自当拜厄,以保亲人早日超脱。”
她的声音平静无波,婆子不知为何打了一个抖,更不敢看向那边,焦急道:“表姑娘,您要拜也是以后的事,您看天色也不早了,咱们还是快些走吧,免得天黑看不见路。”
元清露收回目光:“你说的是,不急。”
“是是是,那快些走吧。”婆子再次催促,领着元清露主仆正要转过那亭子,突然一个披散着长发的白色身影猛的朝她们扑来,阴冷的目光从长发里透出来,几乎叫人魂飞魄散。
“啊!!”瞬间,花园里爆发出惊天动地的惨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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