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顶传来一道冷冷的声音,新月心头惊跳的同时,按在手下的卷子被人唰地一下快速抽走,新月甚至感觉到卷子的边角轻轻划到了脸颊,经过耳朵时,掠起一阵清冷的风。
“二十分钟过去了,你一道题都没写?”
“我”新月张口想解释,还没说出第二个字,暴跳如雷的曹丽丽已经把她从座位上揪起,抖着卷子在她眼前来回晃,“你坐在着是学习的还是画画的?嗯?这么喜欢画,来来来,给我到讲台上画啊!黑板地方多大,愿意画什么就画什么,怎么不去?”
哗啦哗啦的卷子刺地耳膜发疼,新月低头抿紧嘴唇,眼睛用力盯着脚下的红头布鞋发呆。
血似乎涌到了耳垂,新月感觉自己的脸颊、耳朵都在发烫,余光中看到教室里其他人停了笔,目光直直地朝她看,来自四面八方,有同情,有惊恐,也有少数的幸灾乐祸,怎么都避不开。
新月觉得自己的脸快被教室里意味纷杂的目光烤熟了,慌乱地用尽力气死死盯着自己的脚尖,不敢抬头看任何人。
奶奶这个周末刚给她刷过的鞋子,上面扑的□□还没有完全拍掉,少许粘在红色的鞋头上,刚刚曹丽丽把她拽起来时,她踉跄几下恰好被曹丽丽一脚踩到,洁白的鞋面立马印上了乌黑的脚印,着实难堪。
可是更难堪的在后面,曹丽丽松开了牵制住她的胳膊,怒气冲冲地把试卷揉成团,往讲台上一扔,“你给我到那张桌子上坐着答卷。”
纸团被黑板弹了一下落到讲台木板上,又往前蹦了一下,狼狈地落到第一排同学的桌角,坐在第一排的小女孩看看新月,又看看曹丽丽,迟疑着要不要弯腰把纸团捡起。
新月凝滞一瞬,难堪地抬不起头来,她侧过身子从曹丽丽鼻孔下挤了出去,走到被揉成纸团的试卷前面,弯下身,捡起,然后慢吞吞走到王涛涛旁边,拖出放在桌底下的凳子坐下。
背后那道目光终于移开。
“看看看?都看什么?有什么好看的?答你们的卷子。”
班级里很快响起的杂音慢慢将那股窒息的安静打散,新月不知道自己愣怔地发呆了多久,等反应过来时,才察觉双手在轻轻地抖。
仿佛中了巫术,不光彩的颤抖令人愈加难堪,新月握紧了十指,强行破除巫术。
曹丽丽站在门口和另一个老师喜笑颜开地轻声说话,坐在教室里的学生或低头认真答卷,或抓耳挠腮总不老实。
新月将手中的大包纸团慢慢展开,摊平,皱皱巴巴的试卷让新月羞愤又难过,几欲落泪,她说不清楚想掉泪的原因究竟是什么,是因为觉得委屈说不出口,还是自尊心受到伤害,或者是干净的红头小白鞋上那个清晰的乌黑脚印。
她憋红了一张脸,在心中碎碎念努力安慰自己,我才不要哭,我哭了孙大圣会笑话我,泡泡也会笑话我,我不哭我不哭我不哭
恍恍惚惚这样想着,竟然真的将泪意憋了回去,新月眨了眨干涩的眼睛,扭头瞥到身旁的男孩好整以暇地画着些什么,她微微侧身去打量,王涛涛竟然在卷子上画了一条又一条的鱼!
胖的瘦的,大的小的,短的长的,新月大惊,瞄了一眼还站在门口说话的曹丽丽,俯下脑袋轻声叫道,“你不要命啦?我刚刚被曹丽丽”
话音一停,说不下去了,再次触及到了伤心事,掩埋下去的情绪顿时又翻涌到心尖,她撇撇嘴,还是觉得难过。
“你没哭啊?”
王涛涛惊讶地瞅了她两眼,突然笑嘻嘻,轻手轻脚地将卷子推过来,“你帮我看看,哪条画得最好?”
新月揉揉眼睛,心酸地想,连调皮捣蛋脸皮比墙厚的王涛涛都觉得她应该哭,可见自己刚才有多惨。
她凄凉地自怨自艾,注意力却慢慢被王涛涛吸引过去。
“这个是海马,这条是比目,这条是锦鲤,这条是鲨鱼,你知道鲨鱼吧?哦你手下按着的这条是小丑鱼,旁边那条是金鱼,最上面这条是?”
新月目瞪口呆地望着王涛涛,对方滔滔不绝又如数家珍的样子简直不像拿打火机烧女生辫子,三天两头叫家长的小无赖。
“你都认识哪几条?”
王涛涛意犹未尽地停下,瞪圆眼睛满脸期待地看着她。
新月咽了口唾沫,嗫喏道,“我认识鲤鱼精”
新月的周二至周五都是在低气压中度过的,她几乎交了白卷,发下卷子来的时候曹丽丽自然又大发雷霆,然而当曹丽丽敲着黑板梆梆响时,表面看上去低头内疚认错的新月却在走神地回想着那天王涛涛跟自己炫耀过的“许多鱼”。
“鲶鱼、鳗鱼、枪鱼、沙丁鱼你能说出名字的鱼我都会画。”
新月瞧着男生脸颊上两坨鲜艳的红晕以及兴奋明亮的眼睛,虽然不明白为什么对方会突然跟自己炫耀起渊博的鱼类知识,但还是叹服地点头称赞,“你好厉害”
“听明白了吗?言新月?”
新月猛然听到曹丽丽喝呼自己的名字,心头一惊,垂着眼睛站起来,“听到了。”
声音翁翁的,听起来颇为歉疚自责,好似下一秒就会当场痛哭谢罪,曹丽丽终于没好气地说了一句,“坐下吧,周一上午交到我办公室。”
“大家翻开试卷,错的最多的是第4小题”
新月惶惑了一节课,努力回想许久,始终记不起当自己走神徜徉在鱼儿的海洋中曹丽丽究竟说了些什么,打铃放学的时候,她犹豫再三,还是腆着脸主动侧过脑袋问鲍一鸣。
“曹老师让我干什么?”
鲍一鸣瞪大了眼睛,“你你不知道?”
“我走神了,没听到”新月绞着手指,吞吞吐吐地解释,没有看到同桌惊讶复杂、难以形容的神色。
“曹老师让你把卷子抄一遍,题目答案都要写,星期一交给她。”
“哦”新月脸色灰败,“谢谢”
鲍一鸣背好书包站起身,低头再次眼神复杂地看了一眼新月,拿起领队的黄色小旗子到走廊上站队。
“北队的都站好了!站不好不许走!赵小刚你不想回家了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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葡萄架不知不觉郁郁葱葱,奶奶找人重新做了纱网,蚊子渐渐多起来,新月趴在茶几上写作业的时候,偶尔抬头望着纱网外的灯泡发呆,昏黄的光缠绕在夜色里,婉约流转,灯泡周围小飞虫喝醉了般不知疲倦地跳舞,那颗葡萄架在地上泻了参差的倒影,形似鬼魅,又如佳人。
距离副班长言新月极其狼狈地被曹丽丽抽卷子责备已经过去好几个周,大家慢慢淡忘,谁都不再提,新月的数学成绩也重新回到原先水平,不会再被曹丽丽抽卷子,更不会被叫起来一问三不知——虽然不久前的数学课上,她望着黑板上变幻莫测的时针和分针,的的确确是一问三不知。
她那几天总是做恶梦,梦到自己弯下身捡东西,却怎么也直不起身体,梦见赤脚大仙把自己踩扁踏平,也梦见她困在挂满时钟的房间里,时间咯哒咯哒咯哒她晕头转向。
在起初几天周围怪异的气氛过后,在尤小蓝怪声怪气的嘲笑后,谁也不会留心记得那个被老师责备的小女孩的狼狈和窘境。
“我幼儿园的时候就会看表了,言新月怎么现在还不会看啊,副班长太丢人了。”
于是丢人丢大发的副班长言新月真的对自己产生了深深的质疑。
“为什么别人都会看时间,我不会呢?”
新月满心沮丧,沉甸甸地积压在心底,连最爱的飞天小女警都没办法让她开心起来。
一定是我太笨了,新月将脑袋埋在怀里,憋了几周的眼泪终于姗姗来迟,衣袖被濡湿了一小片,铁门传来响动,是奶奶回来了,新月赶紧一抹眼睛,擦去了泪水,老老实实趴在茶几上继续写作业,不敢再分神想伤心事。
一定不可以被奶奶知道,她不害怕被责备,却很害怕奶奶会对她失望——一年级的小丫头有着说不清楚的荣辱心。
然而,有荣辱心从来不是一件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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