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过去两三个月了,牛犇犇的书包里依旧有源源不断的水果糖,有时候,她会随手扔给新月一两颗,新月拧开糖纸,把糖果从里面剥出来,一整节课都是甜甜的橙子味。
每当这时,牛犇犇总会第一时间把新月丢到一旁的糖纸拿起来,仔细展平后,当做书签夹在课本里,这就导致了牛犇犇的每一本书,只要拎起来轻轻一抖,五颜六色闪着光泽的糖纸就会纷纷飘落,像一场浪漫的天女散花。
牛犇犇并没有多么喜欢吃水果糖,相反她最爱的是大虾酥和大白兔奶糖,牛犇犇只是喜欢收集那些水果糖外面微微泛着珠光的包装纸,就像新月小时候喜欢收集奶奶替工厂编头发时用的小橡皮筋一样,只不过,她永远只收集颜色最稀有的像皮筋。
期中考试结束后的第一节自习课,新月正趴在课桌上没什么精神地抄写着辛亥革命的历史意义,嘴巴里含着一颗葡萄味的水果糖,忽然桌子被人轻轻敲了敲,她抬头看到一个浓眉大眼的男生正呲着牙冲自己乐。
新月扬眉看他,只见对方朝自己打了一个无比炫酷,但主要意思就是“跟爷来”的手势,新月懵了一会儿,男生已经两手揣在校服裤兜里,十分迅速地走到教室门外等着她了。
他回头见新月还傻傻地坐着不动,于是半个身子趴在门边,再次招手叫她出来,新月奇奇怪怪,她环视了一圈教室,看到考试完后有人兴奋,有人沮丧,大多数人还是处于一种萎靡不振的状态,恹恹地趴在桌子上做作业,偶尔有四五个座位是空着没人的,大多是课代表,被任课老师叫去办公室帮忙批卷或者统计成绩去了。
新月合上书,盖好笔帽,才站起来走出教室。
男生叫宗石开心,学习很好,名次一直紧紧跟在新月屁股后面,新月从入学开始就对他有印象,原因当然是因为对方的名字和很具辨识度的长相。
还没等新月开口问,男生就笑着解释,“李子让咱俩去她办公室批卷,本来是叫你和卞蒙去的,卞蒙不是被语文老师抓走了嘛,所以就换成我了,李子说我语感最好,我们走吧。”
“啊?”
“怎么了?”
宗石开心兴奋地说完,新月却是愣愣地看着他,像是没听懂,也像是刚从午睡中醒来,整个人处于一种放空茫然的状态。
“咱俩就这么去?”新月揉揉眼睛,小声地问道,“空着手?”
“那不然”宗石开心迷惑地绞着双手,一下子紧张起来,“给班主任打壶热水过去?方便她泡茶?”
“”
新月被对方的天马行空逗笑了,她忍不住弯了眼睛,“我的意思是不用带什么吗?比如红笔之类的?”
“啊对哦!”
新月看到男孩子双手拍上自己的脑袋,恍然大悟般朝她点点头,没等她再说什么,就抢先道,“你等着,我有好多根红笔呢,我去拿。”
宗石开心从教室里再次冲出来仿佛只是一眨眼的时间,新月伸手接过男生递来的红笔,想说谢谢的话还没出口,再一次被男生抢了先。
“嘿嘿我这是第一次被老师叫去批卷,没经验,我都忘了你成绩那么好,这事肯定经验丰富。”
新月笑着看宗石开心一边说,一边在不好意思地直挠后脑勺,等对方说完,她幽幽叹着气,道,“不瞒你说,这事我也是第一次。”
宗石开心只当新月在开玩笑,毕竟好学生的习惯就是低调,他们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路过8班门口时,看到了刚好从里面出来的苏梓聪——同样手里握着一支红笔。
苏梓聪在看到他们时表情一怔,但脸上金丝边的眼镜很好掩藏了他眼中瞬间闪过的异样情绪,让他整个人看上去拥有着一份高傲矜贵的冷漠,他只是脚步微微顿了下,就转身走在他们前面。
新月和宗石开心也不说话了,两人沉默地跟在苏梓聪后面,忽然,宗石开心凑近她的耳朵,小声地说,“你看你看,他就是年级第一。”
宗石开心手缩在宽大的校服袖子里,掩人耳目地伸出一根手指,往前面的苏梓聪悄悄指了指,新月笑了,她觉得身边这个男生实在很好玩,成绩好,长得也很板正,一举一动却透露着可爱,她抿嘴笑着,配合着连连点头,“啊是吗?原来他就是年纪第一,真厉害。”
好巧不巧,一到自习课就蹲坑的朱思嘉从男厕所里走出来,晃晃悠悠哼着不成调的歌,他懒散散地抬眼一见到迎面走来的三个人,就吹了声口哨,声音轻佻佻的。
“哇!牛逼的一棵葱同学又去批卷啊,好久不见!好久不见!”
朱思嘉说着,夸张地敬了个礼,苏梓聪目不斜视,冷着脸从他身边经过,彻底无视他。
7班和8班的英语都是李子教,他们三个人到了办公室后,李子招呼他们进来,紧接着一人手里就分了一摞卷子,李子只让他们批选择题和填空题,简单了交代几句注意事项后,就让他们自己找空桌子坐下来干活。
过了一会儿,李子和另外一位老师出去后,办公室里只剩了他们三个人,安安静静的,新月听到他们不停翻卷子的声音和红笔落在纸面上凌厉的沙沙声。
忽然,新月左边规律的动静停了,取而代之的另一种动静,她偏头去看,苏梓聪正略微有些烦躁地用力甩着笔,他的红笔好像不下水了。
宗石开心从他们对面的桌子上方悄悄探出半个脑袋,伸长脖子盯着苏梓聪,小声地问,“是不是笔水用光了啊。”
苏梓聪一愣,拧开螺旋笔帽,果然看到笔芯已经到底,只剩下空空的一根光杆。
“我有好多红笔,”宗石开心热情地说道,“我回班先给你拿一支吧,你先用着。”
苏梓聪想了想,温和地点点头,礼貌朝他一笑,“好,那麻烦你了。”
“不客气。”
宗石开心回以灿烂洋溢的笑容,他一溜烟跑了出去,似乎在为能帮上年级第一的帮而感到高兴。
宗石开心一走,安静的办公室里只剩下新月和苏梓聪两个人,新月从方才到现在一直在低着头批卷子,似乎压根没关注他们之间的事情。
苏梓聪有些不自在地看着窗外,过了一会儿,又抬头望望天花板,最后,他将目光悄悄瞥向了旁边的新月。
女孩子面容平和,专注而认真地盯着每一张卷子,自觉地把现在已经有些坐立难安的他当空气。苏梓聪觉得自己脸颊的肌肉似乎变得僵硬了,可是如果现在不说,以后就更找不到机会说了。
苏梓聪深深地呼吸了一下,才硬着头皮万分艰难地开口。
“言新月?”
“嗯。”
新月淡淡地应了声,眼睛离开面前的试卷,偏过脸去看他,她看到苏梓聪不自然的脸色,静静等待着对方的下文。
让新月觉得奇怪的是,苏梓聪在面对其他的同学和老师时,总是自信从容、温和谦逊的。他高傲,离所有人都很远,新月从没有看到他在学校里有要好的朋友,可他人也不错,8班的同学请教他题目时,无论对他来说有多幼稚简单,苏梓聪也会仔细地给对方讲解,没有一点儿不耐烦,他符合大家对年级第一的学生具有的期待,可是为什么,理应得天独厚的男孩子在面对昔日的同学时会表现得那么别扭。
甚至担忧恐惧?
“我可不可以跟你商量一件事情?”
新月安静地看了他一会儿,轻轻点头,“你说。”
“你以后”苏梓聪垂下眼睛,他神色难堪,好像在讲很难以启齿的事情,新月甚至看到他的眼睫在微微颤抖。
“能不能不要再叫我神童?尤其是不要当着我的面叫。”
苏梓聪鼓起勇气说完,坦坦然然地望着新月的眼睛时,新月愣了,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慢慢地、一下一下地点着头。
“好。”
苏梓聪紧紧吊着的一颗心松下来,他放心地轻轻叹一口气,似乎解决了一件长久以来困扰他的心腹大患。
“苏梓聪?”
“啊?”
“我以前有做过什么让你很讨厌的事情吗?”
新月满脸严肃,她问得很认真,苏梓聪先是茫然了半晌,后来才慢慢反应过来,他扭着脖子看往另一边的白墙,声音里半是窘迫半是掩饰,“没有啊。”
言新月满脸匪夷所思,“那你每次看到我就跟见了魔鬼似的。”
“没有就是”苏梓聪吞吞吐吐了半天,心一横,干脆豁出去了,痛快地说道,“我就是看着你就觉得难受。”
“”
他说完,看到新月更加不高兴的脸,好像才反应过来自己话里的歧义,苏梓聪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可能是因为没有旁人,也可能是一旦把脸上挂着的厚重面子撕开一个小口,一条缝隙,接下来的话就没有那么难以启齿了。
苏梓聪有那么几秒钟的时间产生了一种感觉,原来把自己的虚荣心扔出来,大大方方被人看见,被人审视,好像也不是一件多难的事情,他介意的,从来都是自己那颗上上下下,飘飘不定的虚荣心。
“言新月,”苏梓聪放松了一点,他不再时刻端着脸上的面子,他扭头看向新月,嘴角甚至带出些温和的笑意,“你为什么来德馨附中了?”
“德胜中学要找关系,还要收择校费,他们要得太高了,我心疼钱,不想去。”
“”苏梓聪的表情空白了一瞬,他可能也没想到自己会听到这样实诚的大实话,愣了一会儿,哑然失笑。
“那你猜猜我为什么会选择德馨附中?”
新月缓缓摇头,“猜不到,大家都说你肯定会去德胜中学,而且,你爸爸还是德胜的老师。”
“是啊,”苏梓聪的指尖拨着卷子的边角,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因为大家都觉得我会去德胜,我们班同学大部分也去了德胜,所以,我才一点儿都不想去。”
新月被他说糊涂了,想了半天,还是摇摇头表示听不懂。
“你还记不记得隔壁4班的顾修正?哦对了他原来不是跟你一个学校吗?自从他转来以后,每次考试,不管大的小的,他都考得比我高。”
新月‘啊’地一声,好像有点儿明白苏梓聪的心情了。
“他真的很聪明,我怎么也比不过他。”苏梓聪沮丧地说。
“我觉得很丢人,想离你们所有人都远远的,更一点儿都不想听到神童这两个字,哪知道”
苏梓聪哀哀地叹息。
新月了然地替他接上他揉进叹息声里,还未讲完的话,“哪知道我、宋婉、辛烨、还有朱思嘉都跑来德馨附中了,更糟糕的是,每天还抬头不见低头见。”
“你们真的很讨厌。”
“你、辛烨,还有那个朱思嘉,都很讨厌。”
新月静静地听着苏梓聪孩子气的抱怨,他们早已过了将喜欢和讨厌清晰地挂在嘴边的孩童时代。
现在,喜欢和讨厌都是要藏在心里的,可是新月知道,能够坦荡说出口的讨厌大多不是真的讨厌。
新月没有说话,也没有反驳,他们一齐沉默着望向李子工位身后的沉沉落日,隔着玻璃,寥落的霞光好像要覆盖整片天空。
走廊里传来轻快的脚步,宗石开心拿着红笔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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