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你。”

    吴森避过女孩子感激的目光,小心收拾好医务室的护士姐姐借给她们的小药箱,把碘伏、棉签和纱布一一放置好后,她才又重新坐下来。

    “不客气,你也帮过我的。”

    “呃…啊?什么时候?”

    田恬睁大了眼睛,像是完全不记得,破裂的嘴角肿起来,伤口看上去仍然触目惊心。

    吴森和她并排坐在学校医务室担架床洁白的床罩上,轻轻晃着微悬空的双腿,“你不记得了吗?那时候还没换座,你坐在我前面,借过我ok绷啊,我就贴在这里。”

    她说着,抬手指了指自己右边额角的位置,她把额边的碎发拨开,靠上的地方,很小很浅的一条疤痕,像幼年的毛毛虫伏爬在上。可是再小再浅,疤痕始终是疤痕,留下,就除不去了。

    “哦是那天你…”

    田恬恍然大悟般地张大了嘴巴,然而下一秒,却又好像是忽然想起来什么并不愉快的回忆似的,尴尬地看了她两眼,嘴巴张了半天,不知道该怎么把话说下去。

    吴森笑笑,目光落在学校医务室雪白的墙壁上,担架床露在外面的灰色金属栏杆冰冷,她的笑容却是温温和和的,把话替女生接下去,“那天我被打得很惨。”

    “对不起。”

    田恬嗫喏了几下,神色尴尬而内疚,深深地低下了头去。

    “哎没事儿,”吴森笑了,“我不是怪你,真的,真的不是怪你。”

    见女孩子还是低着头不说话,吴森轻轻叹了口气,小巧的脸庞莫名带上了点儿沧桑的味道,“如果换成我是你,估计那种情况下,我也会装作什么都看不见,赶紧从厕所离开的。”

    “你别这样了啊,我都说了没关系。”吴森有点儿没招,她推了推田恬的胳膊,似乎是想让女孩子把头抬起来,“真的没什么,这是绝大多数人的正常反应,再说了,你也不会武功,她们这么多人,怎么可能打得过嘛,所以,走是对的,不走,才是傻瓜。”

    “而且,”吴森忽然俏皮地眨了眨眼睛,田恬这时候正好抬头,看到了她可爱又带着点儿羞涩的笑。

    “你还借给了我ok绷啊,已经很好了。”

    说到后面几个字的时候,嘴边的笑意渐渐敛去,变淡。医务室的护士小姐姐在外面给人输液,消毒水的味道弥漫在鼻息间,或许是药液和水的配比恰到好处的缘故,奇异地并不难闻,反而有种淡淡的令人安心的感觉在。

    两个女孩子呼吸着这股消毒水的味道,沉默了一会儿,吴森忽然听到身旁的女孩子瓮声瓮气地说,“可是,今天你救了我。”

    “我没有救你。”吴森摇摇头,她扭过脸,平静的目光和女孩子刹那变得无措慌乱的眼神对视着,“你现在这么害怕,她们还会再来找你的。”

    “…为…为什么…”

    “因为,”她一字一句地,慢慢地说,“你越是害怕,她们就越嚣张。”

    吴森觉得自己并不是一个心地多善良的女孩儿,这一点她和哥哥一点儿都不像。

    她从小就爱看别人的闲事,但不爱管别人的闲事,管闲事容易招人烦,管见义勇为的闲事更是有风险,而她,是一个一旦受到惊吓后跑得比兔子还快的人。

    然而吴森也不知道自己今天是怎么了,竟然那样大胆而无畏地直接走进被赵晓清和四五个女生围住的墙角边,伸手拨开两三只还抓在被打女孩子头发上的手,像那天新月站在她前面一样,牵着田恬的手从包围中走出来,短短几秒的变故竟然没人拦她,反应过来后,离她最近的一个穿奇装异服的女生抬手就要往她脸上扇。

    来势凶猛,力气很大,吴森没有挡,只是极快地偏了一下头避开了,瞬间呼啸而过的掌风擦过耳畔,带起来细缕发丝。

    吴森强迫自己镇定,然而声音还是有点儿抖,“要我把张吉安喊过来吗?”

    她冷着脸冷着眼,心里怕的要死,却竭力地提醒自己要勇敢,要勇敢。

    那一瞬间,她忽然有了一种强烈的想哭的冲动,原来大家喜爱公主并不只是因为她们美丽,漂亮,更重要的是,公主们还很勇敢。

    不过这种感动也只持续了两三秒的时间,吴森清醒地意识到,她的勇敢对于这场看起来似乎永无尽头的暴力来说,其实是杯水车薪,暴力短暂地停滞住,不是因为施暴的人认为自己错了,而是因为忌惮——忌惮比他们更具有震慑力的一方。

    吴森渐渐懂得,很多事情,不是靠无畏的勇敢和热血的正义就能战胜暴力和邪恶的,某些时刻,暴力制服暴力,或许是最简洁也是最有效的方法。

    这跟她从小看的电视剧、接受到的教育完全不一样,带着一股冰冷的黑色幽默的味道,要过很多年后她才会明白,极致的幽默,底色永远是讽刺和悲凉。

    吴森体会到了社长大人的威力,自从上次几乎是“虎口脱险”后,赵晓清就再也没找过她的麻烦,她懵懵懂懂,反射弧饶了半个地球,才意识到或许是社长帮了她。

    果然,她搬出了张吉安的名字后,赵晓清看向她的目光里有了隐隐的忌惮,一时之间,没有人敢再动手。

    吴森勉强控制着隐隐发抖的眼皮,转眸望向刚才抬手要扇她巴掌的女孩,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眼皮抖得撑不住,甩出一地冷意,那个女孩子似乎被她这一瞥吓到了,讪讪地把双手往后缩了缩,跋扈的气息转瞬收敛无声。

    变脸变得这么快,也是个人才。

    吴森想着那女生瞬息万变的神色,苦涩地笑。

    “不过还是谢谢你,”田恬轻按了一下嘴角,嘶嘶抽痛,她又恨又怕地说,“如果今天不是你,我不知道会被打成什么样,上次13班的一个女孩子被她们打掉了一颗门牙。”

    吴森垂眼,低声说,“她们真的越来越过分了。”

    “什么时候不是这样呢。”

    “一直这样就是对的吗?”

    吴森反问,她的声音突然高起来,因为激愤小脸瞬间涨红,红里透着隐约的苍白,田恬愣愣地扭头看着吴森,发现女孩子的眼睛忽然之间,亮得吓人。

    她问出了心里缠绕已久,一直想问的问题。

    “吴森,你为什么不怕她们啊。”

    吴森一愣,触到女生惘然而钦服的目光时,恍惚间,好像在那目光里看到了另一个自己。

    胆小的,怯懦的,逃避的,绝望的。

    过了好一会儿,吴森才勉强笑了笑,慢吞吞回答,“我不是不怕,只是不再恐惧。”

    人可以害怕,却不能一直生活在恐惧之中。

    吴森无数次地回忆起当她和新月被追赶着狼狈地躲在污水遍地的垃圾场里,周围只有一块破烂的汽车雨布做徒劳无功的遮掩时,那时候闭着眼睛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而恐怖的,等待被危险找到,等待逐渐逼近的脚步声时,人的懦弱无能被那些短短的分秒无情串联起来,凭空放大了无数倍。

    反而是当撕破一切虚弱的阻挡,好赖站直了一条身,赤□□裸地和对方打照面时,倒没有那么难熬。

    吴森明白自己不能永远躲在别人身后,不管是社长大人还是新月,都没有义务帮她,难不成要活在赵晓清的阴影之下,一有不测,就时时刻刻准备着向别人喊救命吗?

    人长一张嘴,不该总做这么一件窝囊的事。

    战胜恐惧的第一步是直面恐惧,她仍然害怕,但是不再恐惧。而吴森也慢慢发现,一旦跨过那道恐惧的坎儿,日子就好过多了,况且,她并没有做错什么,凭什么要缩肩含胸,畏手畏脚地四处躲?

    “你家住在海峰路昌乐小区对不对?”吴森忽然扭头问。

    田恬愣了愣,迎着女孩子明亮的眼睛,不明所以地点头。

    “3班有个女生叫赵晗晗,19班有个女孩子叫王珺,她们也住昌乐小区,也得罪了赵晓清被打过,我下午跟她们俩说一声,以后放学你们三个一起走吧。”

    田恬短暂地呆滞后,连连点头,眼圈逐渐变红了,“谢谢你,真的谢谢你。”

    抱团取暖是有力量的,尤其是在这种境遇下。吴森跳下担架床,垂眼拍了拍被坐皱的校服裤子,笑笑,眼神却逐渐发狠。

    “她要是真敢动手,大家就拼个你死我活。”

    掩在太平粉黛下的另一些残酷的世界里,有时候的确是这样,软的怕硬的,硬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如果女孩子天生的柔软和温柔是被视为软弱可欺的象征,那么,她宁愿做一个冷硬剽悍的女孩。

    吴森知道,这些残酷的世界不会轻易消失,永远有女生被堵在厕所扇耳光,她不会是第一个,也绝不会是最后一个,但她想做最勇敢的那一个,如果曾经那样胆小怯懦的自己都能够变得很勇敢,那么其他女孩子,也一定可以。

    …………………………………………………………………

    “说到底,竞技体育的目标就是拿金牌,拿干净金牌。”

    新月打了个哈欠,点点头,她垂眼望着两人被拖到侧边的影子,慢悠悠的,绕着操场和辛烨走最后一圈。

    自从那晚过后,仿佛正式开启了什么按钮,辛烨每天严格执行,一晚不落地把她从教室里拽出来,拖到操场上,盯着她跑,一跑,就是五圈起步,跑完了还要求她再走两圈。

    新月跑到脱力时,欲哭无泪地想东想西,后悔自己和辛烨那么快和好了,还不如冷战呢,那个时候的辛烨比现在可爱多了。

    大多数时间,他们很少说话,耳边只有两人的脚步和交错的呼吸声,偶尔辛烨在她精神好的时候会和她讲一些以前训练和比赛时好玩的事情,一日又一日,最开始依旧睡不着,过了一段时间,晚上能睡三四个小时,再过一段时间,可以安稳地睡一整夜。

    身体沉重的疲累麻痹了放空的大脑,在某一个晚上,操场上初夏的风温柔地拂过她的脸庞,即将跑完最后半圈奔向冲刺线时,新月忽然听到了自己心跳的声音。

    咚咚咚,在胸腔里有力地跳动着,新月跑过了终点线,弯腰扶着双膝微微喘气时,眼角忽然滑出泪滴,静静滴打在她的鞋面上,吧嗒两声,在夜色安静的操场上格外清晰。

    身后传来辛烨轻缓的脚步,新月直起腰,转身时像是在擦额头的汗,不经意间将手指掠过眼角,一滑而过,轻轻揩去,然后慢慢笑起来,对迎面走近的男孩子说。

    “你说得没错,跑步确实能让人重生。”

    今晚似乎不一样,辛烨的话格外多些,他们不知不觉走完了两圈,谁都没说走吧离开吧,于是开始走第三圈。

    辛烨侧过头,恰好看到她长长地打呵欠,眼睛里闪烁着的泪花□□场昏黄的灯光一晃,添上几份柔和。

    “昨晚睡得好吗,半夜有没有再醒来过?”

    “特别好,我妈妈说我睡得像…”新月顿了顿,跳过几个字,面不改色地继续说,“她凌晨起来去医院换我爸的班,不小心踢翻了垃圾桶,都没把我吵起来。”

    辛烨轻轻挑眉,抓重点,“像死猪?”

    静了两三秒,新月满脸的没好气换来辛烨得逞的笑。

    “以前难过得受不了时,我就到操场上跑,很管用,跑完十圈,回家洗完澡睡觉,第二天满血复活。”

    辛烨笑嘻嘻的,新月扭脸看他,发现他的个子好像又长高了两三厘米,她忽然将胳膊举起来,很快眯眼目测了下,果然,从手肘慢慢高到手腕了。

    “你干嘛?”辛烨躲了一下。

    “有虫子。”

    她淡淡地说,顺势将胳膊收回来,收回来前手还装模作样地在空中挥了挥,辛烨困惑地看了她一眼,表情像个懵懂傻傻的小孩子。

    不再是白天生人勿近的冷酷模样,夜晚和自己走在操场上散步的这个男孩子,还像小时候一起跳蹦床,玩游戏时一样,神采飞扬,明朗无虑,欢乐得好像梦幻城堡中的小王子,万人尊敬宠爱,一生顺意无忧。

    可就是这个男孩子,刚刚说,以前难过的时候。

    新月敛了回忆小时候嘴角无意漏出的笑,低下头盯着一步一步向前的脚尖,轻声问,“难过的时候?”

    辛烨笑了笑,“嗯偶尔会,不过很正常啊,谁没有烦心事,我烦心事也很多。”

    新月摇摇头,想了一会儿,歪头看着男孩子线条干净流畅的侧脸,忽然几步走到了前面,背起双手,迎面看着他微弯的明亮眼睛,说。

    “辛烨,我觉得,你不用在意别人的看法,别人爱怎么说就怎么说,他们坏话说多了嘴巴会烂。”

    坏话说多了嘴巴会烂。辛烨好像被她这种孩子气的说法逗笑了,眼睛又弯了一下,笑着说,“我没有在意啊。”

    新月撇撇嘴,觉得他在死要面子,正想着要怎么说几句婉转的话,忽然听到辛烨清清朗朗的声音。

    “我没有在意别人的看法。”

    他把刚才那句话又重复了一遍,微微停顿,继续说下去,声音轻淡,却莫名让人感觉坚定不移。

    “我只在意你的看法。”

    新月的脚步蓦地顿住,停在原地,不动了。

    辛烨也停下来。

    有风声,有呼吸声,有读书声,有虫鸣声。

    然而此时此刻,他们两个人像是处在这个有着很多同龄人的校园里无比临近的另一个时空,这个时空轻薄而短暂,只有他们两个人,新月看到辛烨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将手伸进口袋,慢慢从里面拿出来什么东西。

    掌心摊开,男孩子修长干净的掌心之上只有一黑一白两颗棋子。

    “小时候刚学围棋时,我妈妈就跟我说,围棋的世界里只有一黑一白,不存在灰色,也永远不会有灰色。”

    辛烨的声音有些哑,“妈妈让我想好了再学,学了就不可以放弃,围棋是纯粹的,学围棋的人也应该是纯粹的,眼里看到的,手中摸到的,心里感受到的,都应该只有一份白色和黑色,世界上最难得的,就是纯粹。”

    新月静静地听他说,抬头看他,看到他宽阔的肩和挺拔的鼻梁,清亮的眼睛和微扬的眉,还有好看的嘴巴,新月在这一刻终于后知后觉地承认,学校里女孩子的眼光真的没有错,他确实是好看的。

    很好看。

    新月别开了目光,抬手不自然地揉了揉眼睛,辛烨掌心微握,朝下,拉过她的手,把其中的那颗白棋子落到了她的掌心里,新月感到触着棋子的那只手掌心微热,她用手指微微抚过圆润微胖的瓷白棋子,指尖不知怎么灼热发颤,她有点儿喘不上气,呼吸也乱了。

    定定神,缓了缓,泰然自若地抬头看他,笑了一下,“你怎么还随身带着这个?”

    “没怎么,随手放进去了呗。”

    辛烨说着,收了掌心的那颗黑棋子,双手插回裤兜里,慵慵懒懒地往前走,走了一段距离发现身后没动静,转回头,看到新月还站在原地愣神,低头呆呆地盯着自己的手看,不知道在想什么。

    “走啦。”

    “哦,来了。”新月回过神,几大步跑着追上来。

    “发什么呆?”

    新月冷哼一声,“你管我?”

    “我哪儿敢。”

    “你那时候为什么一直不跟我说话?”

    “你不也一直没跟我说话。”

    “男孩子不能这么小气的。”

    “不怕啊,反正我知道你一直在。”

    新月短暂地一怔后,抬头望着圆滚滚的月亮微笑。

    对啊,她一直在,而他又何尝不是也一直在。

    所以啊,他们都不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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