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月一天天平静下来。

    她经常在没什么课的下午跑去医院,书包里装满了最近的试题卷,偶尔各科的卷子多到满天飞,桌子上成堆白茫茫的一摞时,她会拜托同桌帮自己把卷子都收到桌洞里。

    入夏天气最热的时候,辛烨和田径队出去比赛,新月依旧不愿意待在晚自习的教室里,依旧不喜欢那些落到眼底的惨白灯光,夏夜吹进教室里的风软绵绵的,拂在脸上一掠而过,她眯着眼睛发呆,只想睡觉。

    只是没睡成。

    “你是言新月吗?”

    第一节晚自习课间休息时,她拿着水杯站在走廊上排队打水,身旁蹭过来一个女孩子,绕着她笑容甜甜地转了三圈。

    新月在她目光炯炯的注视下镇定地打完水,喝了一口,愣愣点头。

    女孩子扎得很低的头发垂下来,弯着眼睛笑得很甜。

    “你好啊,我叫周耒阳,射击队的,走吧,辛大队长让我监督你跑步。”

    说完,拉了她的手就跑,猝不及防,一点儿心理准备的时间也没给她,新月没来得及盖好的杯子有水滴迸溅出来,洒在手腕上,清清凉凉的。

    天热时两个人都想偷懒,心照不宣地在操场上吹着风,遛弯似的闲聊,谁都不提跑步的事,新月和对方轧了半个多月的操场,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她好像曾经见过周耒阳,在德馨附中的操场上,那个拉着辛烨的袖子,欢乐得又蹦又跳,扎羊角辫的女孩子。

    日子就在这样的平静中过得飞快,奶奶最终还是留在家里这边的医院治疗,没有去北京,妈妈、爸爸和小叔叔轮流陪护。

    天气明媚的下午,孙奶奶也会来,和奶奶说会儿话,新月在老人独自的低语和仪器轻声的嘀叮声中复习着功课,有一天,她窝在病房角落的简易陪护床上睡着了,醒来时看到身上盖了条艳丽的纱巾,怀中还傻乎乎地抱着纸笔和习题书,习题书被体温捂得温热,摸上去,暖洋洋的。

    新月跟着护工阿姨学会了基本的翻身和按摩,有时候她望着病床上的老人平静的脸庞,会觉得奶奶还是跟从前一样,没什么变化,只是稍微瘦了点儿,头发白了点儿,人陷入了长长的睡眠,等奶奶睡饱了,心情好了,说不定就会醒过来。

    “奶奶,小时候有篇课文,我一直记得,叫《平分生命》,讲的是哥哥想把自己一半的生命分给患病的妹妹,你说奇不奇怪,时间过去这么久了我都能想起来严老师讲这篇课文时的语气和表情,而且记得特别清楚。”

    “奶奶,你还记得严老师吗?她又有一个小孙女了,刚学会走路,摇摇晃晃的,像只小企鹅,特别可爱。”

    新月顿了顿,她按揉着奶奶的胳膊,抬眼看了一下奶奶安静的睡颜,黯淡在明亮的眼神里一闪而过。

    接着,新月垂下眼睛,笑了笑,她记得小时候,那篇课文在小霸王复读机里被自己重复放了好多好多遍,然而每一次听到那道抑扬顿挫的男声,她还是会产生一种难以名状的悲伤。

    即便那时年纪还小,什么都不懂,却已经莽莽撞撞地触到了生与死最角落里的气息。

    “奶奶,”新月把脸颊贴到奶奶的手心里,那手心依旧温暖,有着熟悉的味道,她轻轻地说。

    “好像那时,我就已经开始害怕,害怕你有一天会老去,会离开我。”

    新月闭上眼睛,感受着脸颊处的暖意,她不再心痛,也不再愤懑不平,眼眶微红,心却是暖的。

    病痛和死亡本身就充满悲伤,她或许要用一生的时间去理解它。

    可是那又怎么样呢,时间会淡化悲伤,会抹褪记忆,却能够让爱历久弥新。

    下雨了,高凤超又拿出了她那把破伞。

    伞骨撑出去时有一处支架软塌塌的,弧度难看地陷落下来,即便如此,她拿的这把,也已经是家里“最好”的伞了,高凤超气闷地将伞转了个圈,转到了身后,眼不见心不烦。

    方才握着伞的把手猛甩的时候,不小心将水珠甩到了旁边路过的女孩子身上,对方哎呦了一声,拿手擦眼睛,高凤超愣了愣,连忙道歉,心里埋怨自己笨得要命。

    道完歉回过神来,抬眼时,从伞遮蔽了半个天空的视野里,看到了前方的新月。

    不止言新月,还有卞蒙、鲍一鸣,她们在一起。

    正是下课吃午饭的时间,通往食堂的路上熙攘,三个颜色的校服和五颜六色的雨伞涌动在林荫下的主路上,秋老虎还没过去,天气闷热,高一的新生刚结束军训,无论是脸上的笑容,还是眼睛里的欢欣,和惨无人色的高三学生形成鲜明对比。

    或许也并不是每个身处高三的人都像她一样,面色苍白,双眼呆滞,总有人,跟她不一样。

    比如走在自己前方的那几个人。

    开学后,令人闻风丧胆了两年时间的高三终于就这样一步步走到面前,正式分班后,高凤超还是留在了尖子班,真真正正成为了文科“凤”班的一员,卞蒙依旧是文科第一名,雷打不动,鲍一鸣也进到尖子班了,名次在她后面,隔得很近。

    雨滴打在伞面上的声音无端增添了几分烦躁,高凤超抿着唇,努力想偏开视线不去看前方的那几个人,可无奈人□□汇又分离,那几个人明明被涌动的人流遮挡得时隐时现,可高凤超望向前方的目光,却像是被隐形吸铁石牢牢地粘滞上去,想甩开不看,都做不到。

    高凤超勾起嘴角,笑了。

    笑容里最多的是嘲讽,挂连着一点点悲哀。

    她们三个人,她一个人。

    她们关系一看就很好,互相笑着说什么,她一个人不近不远跟在她们身后,一点儿也听不清她们在聊什么。

    或许是在聊一道数学题?食堂的饭菜?还是哪一位好玩的班主任?

    不管聊什么,总之与她无关,高凤超能听到的,就只是周围叽叽喳喳的聒噪、恼人的雨滴和杂乱摩擦的脚步。

    要走快一点,赶上她们打个招呼吗?

    反正三个人她都认识——不过也仅仅是认识而已了。

    还是算了吧,没什么必要,何必凑上去讨人嫌?

    高凤超低头,看到了自己校服裤腿上溅上去星星点点的泥水,自嘲地笑了一下。

    言新月的朋友似乎一直很多,从来都不差她这一个,自己又何必非要上赶着凑到人家眼前去,幻想着做什么最好的朋友?她从来都得不到什么“最好”,无论是做言新月的朋友,还是别的其他。

    高二期末考试结束即将放暑假前,高凤超在数学组办公室碰到新月,她问新月考得怎么样,新月看上去有点儿疲惫,揉了好一会儿眼睛,才慢吞吞说,没什么把握,感觉一般般。

    然而当成绩出来,高凤超盯着教学楼一楼大厅的光荣榜,心底一片五味陈杂的寒凉,言新月嘴里的“一般般”就是轻而易举的年级前十名,高凤超这次,连惊讶的时间都一缩再缩,短暂地愣怔后,她只是盯着光荣榜里那个靠前的名字,一直盯一直盯,直到盯到头脑空白,才迈开步子,一脸平静地离开。

    扮猪吃老虎,说的不就是言新月这种人吗?

    虚伪。

    真虚伪。

    她讨厌虚伪的人。

    高凤超忽然想起五年级时,有一次很重要的英语考试,新月考了满分,而她考得比新月低,发下来试卷时,她坐在座位上抓心挠肝地后悔,红笔在薄薄的试卷纸上圈圈重叠,圈满了懊恼和不甘。

    大家只会记得新月考了满分,而她没考好,即使差了两分,即使那两分是她不小心改错的一道选择题——她要是不改该多好。

    可大家都不会记得,他们只看结果,不会记得高凤超在面对每个人来询问成绩时,她那种唠唠叨叨、一再强调,生怕别人记不住,再三干巴巴笑着,用惋惜口气说的那句,啊呀,早知道不改就好了。

    只差一点点我也可以考满分了啊,可结果是,偏偏就是差了那么一点点,那年的英语满分是言新月,而不是她高凤超。

    友谊的底色里是不是或多或少都隐藏着嫉妒?

    高凤超收了伞走进食堂,雨水从伞滑落下的水珠湿了手腕和掌心,食堂入口处铺了黄褐色被撕开的纸箱片,叠满了泥泞脏污的脚印,裤脚湿哒哒地黏腻难受,高凤超随着人流往食堂更拥挤的甬道走,再抬眼时已经找不到那几个人熟悉的背影。

    她忽然觉得有点儿疲惫,真心地祝福别人好、心甘情愿地祝贺别人的成功是因为自己比对方还要成功,拥有这样一颗狭隘自私的心,她无论如何都快乐不起来。

    饭卡被用力握在手心,边缘的棱角在掌心里割出了一道道苍白,松开后,很快又恢复了血色,高凤超打了一份烧菜花和一份米饭,坐下来闷头吃。

    对面的两个女孩子是高一新生,应该已经发展到了可以挽着胳膊去上厕所的关系,正凑在一起嘀嘀咕咕说着班级里老师和同学的八卦,眉飞色舞的,看上去学习一般般,长相也和她一样别无二致的普通,却比她要快乐许多。

    菜花做得太咸了,不知道是不是食堂的盐不要钱,高凤超把菜花埋在米饭里,恶狠狠地大口吞下去,权当是功利性地填饱肚子。

    然而,越吃,心里越悲伤,似乎眨眨眼睛,悲伤就要流出来了。

    退而求其次,抬起的脚在往后退的那一瞬间一定是不甘心的,高凤超无法安慰自己那颗疼痛异常的自尊心,就像她无法劝说自己不要厌恶自己一样,她咬着牙把自己摔在地上,狠狠踏上几脚,对自己厌恶透顶,全身上下找不到一点儿可以让人欣赏赞叹的地方,没有人喜欢她,就连她自己,也不喜欢自己。

    不绣钢的饭托盘冷冷映出女孩子冰冷上扬的眼角,仿佛在嘲笑她自不量力。

    很羡慕别人明媚到灿烂发亮的青春,像言新月,像卞蒙,甚至是像鲍一鸣和对面嘀咕八卦的女孩子,那么为什么只有自己,是这样差劲的人呢?

    

    (。手机版阅读网址:

章节目录

最好的游戏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一本书只为原作者一只兴迷呀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 第127章 最好,最好的游戏,一本书并收藏最好的游戏最新章节 伏天记一本书最新章节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