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三的日子不知道为什么总是过得飞快,国庆节假期回来后连续迎来两场大降温,一恍神的功夫,冬天悄无声息地迈步踏来。

    天冷,新月犯懒,每天晚上在操场上跑步的圈数跳楼甩卖似的直接缩减到两圈,跑完两圈,他们通常会去田径队的室内训练馆,训练馆很大,角落有几张废弃的乒乓球台,新月搬了张小板凳,在乒乓球台上铺了满眼的白卷子,她就伏在台面上做试卷。

    训练馆里并不算安静,但也不喧哗,偶尔有男生练器械时发出闷哼,身体砸在训练垫时砰砰的声音回荡在偌大的馆内,奇怪的是,这些动静却让她感觉比待在晚自习安静压抑的教室里要安心许多。

    新月趴在乒乓球台上一张卷子接着一张卷子飞舞时,辛烨躺在旁边的沙发上侧身睡觉,偶尔新月扭着头活动一下由于长时间低头而越发酸疼的颈椎,会看到辛烨微蜷着双腿,背对她睡得酣熟。

    后脑勺翘起的几撮头发跟随他的呼吸微微起伏,田径队的人都见怪不怪,因为他们的队长经常这样缩在沙发上呼呼大睡,冬天要进行的训练和接二连三的比赛实在太累了,大家都有点儿熬不住,他们队长却从没有缺席过一次,不管是训练还是比赛。

    只有新月觉得,他睡得太香了,香到让人嫉妒。

    当有一天晚上,言新月一道数学题怎么也做不出来心里好烦躁时,抬头瞥到男孩子被沙发硌出条印的侧脸,微微泛红,沉静安然,忽然就起了坏心思。

    新月无情地把辛烨从沙发上拖起来,摁在凳子上,板着脸问他,“高三了,你不学习吗?”

    辛烨揉着眼睛,满脸迷糊,听到新月继续严肃的声音,“你对未来没有规划吗,你要有规划知不知道,总是睡觉怎么能行呢?”

    “我有啊,”辛烨尚且还在揉眼睛,揉着揉着,渐渐揉出一片黑茫茫的清亮,偏偏语气里还带着点儿像小孩似的刚睡醒的沙哑,不高兴地嘟囔,“我要考高水平运动员。”

    于是第二天晚上,来训练馆的人都发现,趴在乒乓球台上的脑袋又多了一个,田径队的男孩子们惊呆了,远远地离着乒乓球台站了一排,瞪大了眼睛像围观动物园里的珍稀动物。

    见了鬼了。

    他们酷酷的、整天不愿意和他们多说一句话的队长,竟然乖巧地和一个女生趴在乒乓球台上学习。

    学习!学习!他们队长在学习!

    “咱们队长…疯了吧”

    旁边的男孩使劲儿揉眼睛,眨了两下,“我眼瞎了吧”

    “卧槽,那女生谁啊”

    “难道这就是爱情的力量吗?”

    “我靠你哭什么啊?”

    “感动的不行吗?我冬天本来就多愁善感。”

    “真是…有病…”

    ……………………………………………

    高三几乎不再讲新课,一颗颗脑袋整日漂浮在题山题海里,学校用频繁的小测和考试反复折腾脆弱的神经,从早到晚,谁先绷不住,谁就输。

    新月下午跑去医院的次数越来越多,和奶奶说话的时间也越来越长,新月想,如果沉睡在另一个未知领域的奶奶实际上是能够听到她的声音的话,大概又会嫌弃她聒噪。

    “来了啊。”

    有人推门进来时,新月刚好跟奶奶嘟囔完楼上住家晾衣服时从来不拧干水,好几次都把妈妈给她洗完晒在外面的校服打湿。

    “曲阿姨。”新月回头,看到一个宽圆脸盘的中年女人走进来,她照旧礼貌地喊了一声。

    新来的护工阿姨是孙奶奶介绍过来的,姓曲,人长得和善,眼角堆积起来的皱纹往下弯的时候总感觉在笑,新月拎起脚边的书包起身,给曲阿姨让开位置,奶奶该做按摩了。

    放下东西后,对方手脚麻利地给奶奶做着翻身按摩,新月原本想上去一起帮忙,结果很快发现自己在旁边反而碍手碍脚的,于是索性退回去站着不动了。

    曲阿姨并不像之前请的几个护工阿姨那样,穿着统一的工作制服,言行举止也受过正规的培训,病房里见到家属几乎很少聊天,交接完班就走,曲阿姨不一样,她活得像冬日里卖暖汤热面的老板娘,靠近一点,就暖一分。

    所以新月跟妈妈说,她喜欢曲阿姨,就曲阿姨吧,不要再换了。

    新月歪着脑袋,仔细去看按摩的动作,默默地一个一个记在心里,曲阿姨手下利落地忙活,嘴里也不闲着,瞥到新月抱着敞开口的书包站在角落里,扭过脸笑呵呵问她。

    “上高中啊?”

    “嗯。”

    “高几啦?”

    “高三了。”

    “呦这不今年就高考啦?”

    “是啊。”新月点点头,笑着回答。

    病房小,两个人挪动不开,新月拿了空掉的暖水瓶去热水房打水,托着暖水瓶从水房里走出来,路过一楼大厅,刚拐过弯,就看到了一个比较眼熟的背影。

    恰好对方这个时候也转过身来,手里还拿着一摞缴费单,四目相对,愣了片刻,还是宋婉率先反应过来,微微抬手跟她打了个招呼。

    没有风,宋婉手心里攥着的那几张纸却随着她扬手的动作哧啦发出声响。

    “又来医院照顾你奶奶啊。”

    宋婉笑着走过来,说话的时候有护士推着一排正输液的担架床走过,脚步匆匆,速度很快,经过身边时掠过一阵急急的风,新月垂眸时只来得及隐约看到最后那辆担架床大红色毛毯下面有两条枯瘦的腿,双脚没有被遮全,露在了毛毯外面,被走廊阴郁的节能灯光一照,更显脆弱苍白。

    两人不约而同往后退,给来往忙碌的人让道,退着退着,不知怎么就坐了下来。

    医院走廊蓝色的连椅大概很多年了,冰凉陈旧,尖细的裂纹一道一道布刻在塑料质地的椅面上。

    新月点点头,她看着宋婉不慌不忙地把银行卡,医保卡,还有手心里攥着的一把大大小小的单据放在大腿上,慢条斯理地一一整理好,才想起自己或许也该说点儿什么。

    “你呢?”

    新月将暖水瓶往腿边挪了挪,扭过脸来看女孩子淡如水墨的眉眼,轻声问。

    “我?”宋婉笑了一下,眉梢轻扬,扬出了一线冷冽的弧度,“我没什么事,是我姐。”

    “我刚给她办完住院手续呢,这是今年第三次进医院抢救了,真能折腾,不如死了算了,大家都早点轻松。”

    宋婉说话的声音仍旧是不疾不徐的,轻柔好听,恬恬淡淡,听不出任何让人觉得不对劲的地方,新月甚至察觉不到她有丝毫波动的情绪,哪怕是当宋婉在说那句——不如死了算了。

    “好死不如赖活着。”新月过了好一会儿,才慢吞吞摇头,“古话里不都这么说的吗?”

    “赖活着?赖活着给别人增加痛苦吗?”

    宋婉的声音很轻,轻里带不可跨越的冷漠,新月沉默了一下,终于问,“你姐姐怎么了?”

    “八岁那年,从自行车上摔下来了,摔到了脑子,据说当时连脑干都淌出来了,”宋婉嗤笑一声,“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伤到了人最脆弱的地方。”

    “嗯,”宋婉笑笑,向后挪了挪,靠在身后冰凉的椅背上,头懒懒地仰着,抬眼往上看,看到医院天花板罩了一层灰蒙蒙的颜色。

    “家里的亲戚都说这孩子命大,不过命大有什么用,命大也大不过命不好,为了我姐姐,我爸妈借一次钱,再借一次钱,借第三次钱的时候,亲戚们全躲我们远远的,日子过成这样,不如早死早超生呢。”

    走廊穿透冷风,新月把手放进羽绒服口袋里取暖,像被风雪冻到的小鹌鹑缩了缩脖子,喃喃着小声说。

    “可是我觉得,活着比死了厉害,因为活着更难。”

    宋婉很长时间没有说话,沉默在冬日冰凉的空气里散落无声,新月刚抽出手去拎暖水瓶的把手,准备说再见时,忽然听到宋婉淡淡的一句。

    “新月,你有兄弟姐妹吗?”

    “没有是吧,”宋婉绽开笑容,似乎根本不需要等她的回答,她自顾自笑得灿烂,“我被生下来的那一刻就是负着任务的。”

    “生命不是完全属于自己的,人生也不是完全属于自己的,我爸妈总是不停地跟我说,小婉啊,你要照顾姐姐,一定要照顾姐姐,等有一天我们俩走了,姐姐就只有靠你一个人了。”

    “从小到大,他们一直在重复这几句话,好像生怕我忘记,你说搞不搞笑,她大我十岁,从我出生她就是瘫的,我们从没有说过一句话,没有一起玩过,我也从来没有听懂她每天坐在轮椅上流着口水嗯嗯呜呜发出的那些声音是什么意思,有时候我甚至怀疑自己真的有个姐姐吗?那为什么我喊她姐姐的时候,她从来都没有答应过。”

    “新月,并不是每一个人都像你,也不是每一个人都被期许着活下去,有时候会觉得自己还不如不来到这个世界上呢,凭什么我就要负担另一个人一辈子,我爸妈怎么也不想想,她那么沉,我背得动吗…”说到最后,几乎有些喃喃自语。

    “宋婉…你”

    新月看到身旁女孩子的眼睛里浮起一层莹润的水光,仍旧是微微笑着的,然而那种笑意让人看了是多么的难过,她伸手拍了拍女孩子的背,忽然觉得,活着好难,死去好难,生死都好难。

    宋婉转脸看她,唇角一如既往泛着柔和的笑意,她的目光垂下,落在新月脚边的暖水壶上,轻轻眨了眨眼睛,再抬起头来时,先前那层漾动的水光一闪即逝。

    “宋婉,其实我明白你的意思,”新月收回手,慢吞吞放松身体,伸直了腿,鞋跟轻轻踢踏着脚下的瓷砖,瓷砖的光面映出不甚清晰地落影,她一字一句地慢慢说。

    “奶奶出事后,我最崩溃的时候不是明白她会死去,而是当我看到她无知无觉地躺在病床上,没有声音,没有意识,也没有尊严,只有床头仪器里微弱的心跳,我不敢看医生给她检查,也不敢看我妈妈和护士给她插导尿管,清理身下的脏物,奶奶原来是那样爱干净爱体面的人,你知道吗?我奶奶晚上都是穿着衣服睡觉的,因为她怕万一有一天自己在睡梦中去了,别人看到她的时候,她是干净穿好了衣服的,保有一份基本的体面。这个世界上又有谁真正能够决定死亡呢?我小婶婶觉得奶奶已经这个样子了,真不如死了算了,这样活着也是遭罪,全家都跟着受折磨,医生说奶奶这种情况谁也说不好,有可能会长时间昏迷,也有可能某一天人就去了,也有很小很小的概率,奶奶会醒过来,不过即便是醒过来,也不可能恢复成之前健康的样子了,到底要不要继续治疗还是要家属们好好商量后决定,我做梦的时候总会梦到奶奶淡到模糊,有时又特别清晰的声音,她问我,怎么,天塌了吗?”

    “天塌了吗?”新月慢慢摇着头笑,吸了吸鼻子,鼻头碰到上嘴唇时凉凉的,走廊上待得时间久了全身都冰凉。

    “对于我来说,奶奶没有离开就是有希望,人有希望才能活下去,只要有一丁点儿希望,我就能坚持。”

    宋婉盯着她良久沉默,直到走廊尽头遥遥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在喊她的名字。

    “你妈妈叫你了。”宋婉说。

    新月看到妈妈在朝自己挥手,她起身,跟宋婉告别。

    “我先走了。”

    宋婉仍旧坐在椅子上没有动,微微抬眼,轻笑点头,“再见。”

    新月走出去几步,人都走到妈妈身边了,突然又扭回头看那个坐在蓝色连椅上的女孩,宋婉垂着眼睛,身影看上去落寞而孤寂,却顽强地像在荒漠里扎根的沙柳,再艰难,也要拼着命往上生长。

    她把暖水瓶扔在妈妈脚边,不顾妈妈的惊讶,扭身往回跑。

    “宋婉,我还是觉得,活着好。”

    她的目光直视宋婉,清凌凌堪透一切模糊和犹疑,尽最大的力量让自己看起来坚定,千真万确的那种坚定。

    “你活着,你就是你自己的,因为我从头到尾认识的,就只有一个完整的宋婉。”

    新月再次挥手跑开,离开前,脸上的笑容比以往都要明媚而真诚,“宋婉就是宋婉。”

    宋婉怔怔地,第一次没有回以他人得体微笑,这个女孩子的努力平和向上,笃定地身在其中,不抱怨,不怨恨,不叹不公,宋婉看着那个渐渐远去的背影,那张严丝合缝的好学生脸上第一次出现了困惑迷茫。

    宋婉可以就只是宋婉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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