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学校正好是下最后一节课吃晚饭的时间,天色将黑未黑,校门口有卖各种小食的商贩,烤冷面、冰糖葫芦、鸡蛋灌饼烤红薯的香气远远飘了一条街。

    新月从医院出来时没有吃饭,妈妈已经将买好的汤饭放在病房里简易的小茶几上了,白色泡沫的一次性汤碗盛了满满的羊肉汤,汤面上洒着葱花香菜的碎沫,新月却在看了眼时间后蹭一下站起来,慌里慌张地收拾好书包就要走。

    妈妈拉住她,“你急什么啊,把饭吃了再回去上晚自习。”

    “来不及了,我还要赶回去跑步呢,到学校再吃。”

    新月没等妈妈再说什么,拉开门撒腿就往外跑,惹得妈妈在身后的病房探出半个身子,着急又要压抑着声音,冲很快消失在拐角的背影低声喊,“月月慢点跑!看着车!记得吃晚饭。”

    等新月妈妈无奈地退回身来,重新关好病房门,曲阿姨乐呵呵地把一次性塑料筷拆开,放在纸巾上,感慨地说,“重点高中的孩子果然不容易啊,这么冷的天还要跑步,不过多锻炼锻炼也好,增强体质。”

    新月妈妈笑着叹气,“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吧。”

    烤红薯很香,新月借着街边门头冷白的灯光,挑了好几个一眼望过去就知道好吃的烤红薯,她先回班级拿了这一下午攒下来的七八张卷子,还分给了同桌一个烤红薯,以表示自己对同桌帮忙的感谢,然后才一身轻松地跑去了操场。

    同桌在卷子上夹了张便利贴,很简洁地写了重点及老师的要求,因为有同桌的帮忙,新月的效率很高,通常她把一天的复习内容都过完一遍了,扭过脸,会看到旁边的辛烨正皱着眉,苦大仇深地盯着卷子较劲。

    这时候新月一般会平静地把他的卷子拿过来,从头看一遍,然后勾画出基础且重点的题目,在旁边的空白处详细地写好解析步骤,方便辛烨看懂。

    辛烨盯着她的侧脸认真看,看她微垂的马尾柔柔落在肩颈,看她纤细的手指落笔如飞,看白卷上一片端正秀气的红,看着看着,不由笑了。

    新月头都不抬,“笑个屁。”

    “我记得”辛烨懒洋洋支着下巴,像个心满意足的小孩子偷偷笑,笑完了又过了一会儿,才轻声说,“初三的时候好像我拜托过你,请你帮我补课,那时候我想考德馨高中。”

    新月笔尖轻轻一顿,红色的墨水迹浅了半层,似是有片刻的走神,她没说话,只是微微点了点头,示意自己在听。

    “不过后来我们吵架了,我不好意思再去找你,就只能自己对着书研究。”

    “然后呢?”

    辛烨悻悻地,像是勾起了什么不甚愉快的回忆,“太难了,那些习题书后面的答案册写得都不是人话,看好几遍也看不懂,更过分的是,有些题,直接给我来了一个字——略,气得我大晚上把书摔到了墙上,把我妈吓得差点报警,她以为家里进小偷了。”

    他越说越觉得好玩,说得后面几句自己几乎忍俊不禁,两眼弯弯的,睫毛在眼睛底下投落浅浅阴影,新月心底蓦地闪过软软的温柔,鼻尖有点儿发酸,却眨眨眼睛,和辛烨一起笑出来。

    明明也不算是多么好笑的事情,然后这一刻,他们却仿佛同时被触动了身体掌管笑意的开关,然而心底又明白这样莫名其妙的笑实在是太傻了,于是两个人像商量好了似的,掩人耳目般,一齐趴在桌子上闷头狂笑了半天,笑够了,才红着脸趴起来,若无其事地继续学习。

    过了一会儿,新月忽然听见身旁的男孩子说。

    “今年的生日,帮我把以前的贺卡补上吧,落下两年了。”

    “好。”她点点头,轻轻地答。

    不动声色地接受失败是一项需要练习的能力。

    高凤超已经练习了好多年。

    于是现在,她和别人一样笑着鼓掌,掌声热烈,萦绕凛冽冬日的操场。

    二模考试终于也结束了,高凤超高高地抬头,望着主席台上闪着光的女孩,没有人知道,她正在用多大的力气控制自己的表情,生怕上扬的弧度太过或太浅,被人洞悉出端倪,甚至连嘴角边压抑不住的轻微抽动都有可能泄露她自己所有最真实而见不得人的心思——她疯狂嫉妒并祝贺着言新月的成功和优秀。

    高凤超觉得脸上的笑容快要撑不下去了,她要分裂了。

    你真可悲,清脆的掌声终于被谁示意停下,她放下手,手指因为太用力有些发红,在膝盖上轻轻松开,她连忙将手心翻向下面,紧紧抓着膝盖,高凤超,你真可悲,你真可悲。

    高凤超任由嫉妒之心爬满心房,生长、缠绕、密密麻麻,堵进每个细胞空隙,言新月不会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一个人会这么恶毒、痛苦、咬牙切齿,但又悲哀地嫉妒着她。

    仓皇地低头,长发猛而垂落在脸颊边,粗痒地微刺皮肤,高凤超抬手把头发向后拢起,发丝与棉衣之间摩擦的静电小声在耳边炸开,声音微小,却炸得高凤超连苦笑的力气也没有了。

    日子在前进,高考在逼近,头发也在慢慢生长。

    新长出来的头发依旧又黑又粗又硬,没有丝毫女孩子的纤秀,更要命的是新长的头发和下面垂落的直发形成了鲜明对比,平白增添了几分滑稽。

    在镜中看自己,越看,越滑稽,越看,越心灰意冷。

    高凤超抿着唇笑了笑,手指扣着校服裤子的褶皱,狠狠往下压了压,压到极致时,能看到校裤下面穿的保暖裤菱形格子的图样。

    她双手空空的,只有屁股底下的一把椅子是带来操场,大约一个小时后又要带回去,高凤超没有拿笔,也没有拿本子,很久之前,她就再也不拿了。

    她有点儿累,身体累,心也累,第一次在这样的大会上没有了昂扬的斗志,教导主任在主席台上拼命挥洒的鸡血被她自动屏蔽,她现在一个字一句话都听不进去,也不想听,统统觉得是废话。

    高三即将开学的前几天,大姑和朋友去美容院,她照旧窝在书桌前学习,除了吃饭上厕所和睡觉,人永远在桌前和各省市各地市的模考卷死磕。

    大姑敲门喊她,走吧,带你去美容院放松会儿,别学傻了,要劳逸结合。

    高凤超茫然混沌地把脸从试卷上抬起来,下意识开口想拒绝,然而眼前突然闪过模糊而明艳的一幕,一闪而过,高凤超甚至都来不及细想那到底是什么,话到嘴边奇异地转了个弯,她放下笔,点点头,说,“好。”

    高凤超不知道自己在这一刻眼睛是亮晶晶的,大姑笑了,好像在笑她还像个七八岁爱美的小姑娘似的,瞬间开心地亮了眼睛。

    拘谨地坐在美容院里,谨慎而又好奇地左看看,右看看,被美容店温馨的甜香冲晕了感官,终于慢慢地想起来,先前脑海里那快速闪过的一幕到底是什么。

    她在去食堂赶晚饭的林荫路上曾经瞥到过的,新月和辛烨的背影。

    那么登对,登对到让旁人也忍不住想悄悄变好看,才有勇气出现在他们周边,和他们说话,做朋友。

    也似乎是从那以后,高凤超整日整日围绕学习的心,无声无息偏了一点点。

    她早上刷牙时会端详镜中的自己,眼睛,鼻子,眉毛,嘴唇,甚至额头的粉刺她都数了数有几颗。

    曾经许多次,她对照镜中,用手将眼角往上提,又往下拽,反复多次,始终看不到自己心中满意的弧度,同样的,她也一直不喜欢自己的头发。

    直到坐在美容院里,她躺着,理发师小哥哥给她洗头,指法轻柔,还温柔地问她水温合不合适,似乎拿她的头发当稀世珍宝般对待,搞得她十分不好意思,紧张地一直悄悄吞口水。

    几个小时后,高凤超原本顶在脑袋上的那团干枯毛燥的头发就服服帖帖地披落在肩后,高凤超忍了又忍,才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波澜不惊,不泄露丝毫没见过世面的模样。

    大姑在楼上的美容区还没做完,高凤超就在店里闲逛溜达着等她,一边溜达,一边拿眼角控制不住地去瞥镜中的自己,她依旧不是太敢相信——相信镜中的女孩子是她自己。

    原来这么简单,只要鼓起勇气走进一个看起来高档一点的理发店就可以,不是街边十块钱的理发店,不是喜欢和客人唠家常的邋遢夫妻,也不是地上都是脏头发的陈旧小店,高档的理发店里有年轻时尚的小哥哥,有说话温柔的前台服务员,而且只要几百块钱,卷发就可以变直发,直发也可以变卷发。

    她以前都不知道,她以为自己的头发没救了。原来只要几百块钱,就可以蜕变成另一个人。

    原来这么容易,高凤超觉得自己心里涨满了许多情绪,复杂的,喷薄欲出的,带着点蜕变的暗自喜悦的,当然,还有一种熟悉的不安。

    可是时间过后,原本真实的头发依旧会一点一点长出来,那些真实到无法改变的东西才是她真正的内核所在,才是真的她自己。

    于是高凤超伸手把偏移的心拽回来,收敛所有可笑虚假的幻想,把所有心思重新放回了面前的题海里。

    一直以来,羡慕新月的长相,羡慕新月的成绩,羡慕新月的好人缘,羡慕新月有好多朋友,羡慕新月的一切。

    她也曾尝试过努力喜欢自己,也努力让别人喜欢自己,可是讨人喜欢这件事实在是太难了。

    她经常感到深深地无力,烦躁时不断问自己,到底要如何做,才能像言新月那样,毫不费力地得到许多人的爱?高凤超始终想不明白一点,为什么别人不喜欢自己,为什么讨别人喜欢是一件这么难的事情呢?

    是因为她不够好吗?可是,究竟怎么样才算是“好”?要漂亮,要友善,人缘好,性格也要好,会处事,也要会左右逢源,这样才能不受冷落,高凤超知道被冷落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她几乎就是在不停的被冷落中忍耐着长大的,如果可以,她再也不想成为人群中被冷落的那类人,那种无足轻重的感觉,很难受。

    日月轮回,白天和和黑夜往复交替,那么,光亮所到之处也一定会有阴影潜藏身后,那些阴影该如何妥帖安置,如果新月是一道光,高凤超知道自己就是光背后的那道阴影,再怎么努力,人们还是更喜欢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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