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新年。
新月再次在医院里碰到了宋婉。
也碰到了宋婉的爸爸妈妈,还有宋婉的姐姐。
轮椅上的女孩儿剪着像男孩子一样粗短的头发,脑袋歪在一边在笑,目光却涣散没有焦距,毛毯下的四肢由于常年不运动,以怪异的姿态蜷曲在身侧。
电梯门徐徐打开,里面已经站了五六个人,新月往后退了退,让宋婉一家先进电梯,电梯关门前,宋婉忽然把装药的袋子递给妈妈,自己快走几步迈了出来。
电梯门再次缓缓关闭的一瞬,粘连在新月眼睛中最后一幕的印象是疲惫的父亲、一脸苦相的母亲,和痴痴笑着的女儿。
浓重的悲苦罩布下,面对四面八方好奇探究的打量,宋婉始终神色如常,恬淡笑着,新月静静地看表情各异的人们,忽然觉得,或许宋婉的确不适合站在那里,于是最后一秒,她走出来了。
她们两个人绕着医院的花园长廊散步,傍晚的落日余晖铺洒在天边角落,由浅及深渐叠于远处朦胧山际,气温已经零下了,夕阳带来的最后一点余温也在渐渐消失。
宋婉伸手,张开五指,像是在遮挡落日耀阳的橙色光芒,又像是在抓取所剩无几的蜜色时光。
“今年过年,大概又要在医院里过了。”
她长长的抒一口气,薄淡的白雾随着呼出的热气很快消失在空气里,宋婉扭过脸看她,女孩子的五官在暖暖的橙光里清晰如画。
“你呢,有什么打算?”
新月把暖手贴分了一个给宋婉,她们绕着迂回的长廊慢慢转圈,偶尔抬手抚摸过冬日凋零枯衰的花草。
“我们想把奶奶接回家里住,已经请了护工阿姨,我爸妈和阿姨在家里轮流陪护,放了学回家我也能帮上忙,医院终归是医院,我和爸爸妈妈都觉得,奶奶还是住在家里好,我想,奶奶大概也是愿意的吧。”
“挺好。”宋婉淡笑着点头,她垂眼玩暖手贴,边边角角被她捏来捏去。
的确,没有人愿意在医院里待,她从小跟着爸妈给姐姐治病,去了好多城市,然而去的全是医院,晚上没有地方睡觉就在走廊上打地铺,那些病人半夜疼得睡不着,来回辗转,唉声叹气。
“发没发现,”宋婉微微勾唇,“医院其实是个挺好玩的地方,里面的人也挺好玩的。”
她笑着伸手点了点穿着病号服,裹着大棉袄,自己或者是由家人护士推出来,坐在花园里看落日的病人们。
“有人乐观,有人悲观;有人平静,有人绝望;有人坦然接受,有人苦大仇深;有人挣脱,有人陷落。”
“所以你看,”宋婉深深盯着她的眼睛,“每个人都是不一样的,立场不一样,父母不一样,生长的环境不一样,得到的爱也不一样。所以如果未来有一天我得了绝症,被病痛折磨得死去活来,日夜喊疼,疼脱了相,疼走了样,那我绝不会选择赖活着。”
新月愣了愣,脚步也随之停下来,她看到宋婉忽然凝重到接近执拗的眼神,看了很久,直至冷风灌入脖子,才回过神赶紧往地上连连呸了三声。
宋婉却笑了,笑得很明快,摇着头道,“你还挺迷信。”
“以前,我妈总是看着我姐姐边流泪边嘟囔,大概的意思是她要是能代替我姐姐受苦受疼就好了,有一次我记得很清楚,我在旁边看书,她直勾勾看着我,说,你要是能替你姐姐就好了。”
宋婉笑得恣意而猖狂,“我当时就把书摔了,摔在我姐姐轮椅旁边,我妈吓了一跳,后来再也没敢当我面说这话。”
“宋婉,”新月低着头,看路灯盏盏亮起,在眸中倒映嫩黄光圈,她慢吞吞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说,“我想,如果我是你,大概也许,我也会做跟你一样的决定吧”
宋婉嗯了一声,良久,才轻声说,“你挺幸运的,你不是我。”
“新月,”宋婉的语调忽然轻快起来,笑盈盈的,“你以后想做什么呢?有什么愿望吗?”
女孩子唇角淡淡的笑意被最后一丝落日余晖涂抹上温柔,两个女孩儿仰头望着橙黄渐浅蓝,浅蓝又渐深蓝的天空,眼眸在行将变黑的天幕下都显得格外亮。
“医生吧,”新月微弯了眼睛,“所以想努力考北京最好的医科大学。”
“你呢,你有什么愿望?”
“我?”宋婉挑眉,对上她清凌凌的目光笑了笑,“我从小到大的愿望只有一个。”
“是什么?”
“远走高飞。”
女孩子笑着说,平静的眼眸里跳跃点点光亮,天色终于是灰暗下来,花园草丛里亮起灯光,远处的住宅楼和大商场灯火通明,人流如织。
远走高飞,这是她一岁又一岁的新年愿望,从小到大,一直没有变过。
为了这个愿望,她选择离家很远的德馨附中,只因为德馨附中能够住校,为了这个愿望,她努力学习,努力当班干,努力评优,努力当三好学生,努力争能够得到的一切荣誉和光环,努力学习待人接物,妥帖圆滑,甚至对有用的老师曲意逢迎。
哪怕这些事她并喜欢,也不光明,初三递交指标生名额资料时,她在办公室里帮班主任录成绩,扭回头时看到班主任五六岁的儿子将苏梓聪的申请表折成了纸飞机,拉开窗户,做出了要飞的姿势。
她坐在转椅上没有动,睁着眼睛紧紧盯着那张被折叠的飞机,初夏从窗外涌进来的风吹乱了额前碎发,她看到那张飞机以锐不可当的气势冲出了窗外,紧接着急急坠落,飘落到视线捕捉不到的地方。
她握紧鼠标的手指微微蜷动,然后一脸平静和漠然地扭回头来,继续做班主任交代完成的工作。
时间紧张,稚子无辜,没有人看到坠毁的飞机,于是那一年的指标生名额,是她的。
有些事,可以说,有些事,要一直烂在肚子里,谁都不能说。
人心隔肚皮,谁知道说了以后会招来什么麻烦,她害怕被清算,被指责,也害怕被看不起。于是不如不说,反正木已成舟。
宋婉眯起眼睛,好像起风了。
她忽然将一直缩在衣袖中的手伸出来,暖手贴敷过的地方异常温暖,她轻轻拉住了身旁女孩子的手,柔软的掌心相对,同样的温度,不同的掌纹。
“走吧,天黑了。”她说。
是的,天黑了,但好在,天还会再亮起来,飞翔在寒冷黑夜中的鸟儿在天亮之后,一定会飞得更远。
“你有没有认真听过我说话!我不想出国!不想出国!不想出国!”
陈赛赛紧紧咬着嘴唇,她控制不住声音里由于激动而剧烈的颤抖,但可以控制自己不要哭。
不要哭,不能哭,不可以掉眼泪,这是她自己的人生,应该她自己拿主意,不管是选择文科,还是选择不出国。
然而,陈赛赛看到妈妈气疯了,眼皮在抖,嘴唇在抖,指着她的指尖也在抖,“你这孩子懂不懂事?我做这一切还不是为了你?不都是为了你好?”
“你能不能不要再说这句话了!”她忽然疯了般尖叫,好像再也受不了了。
陈赛赛觉得自己在走钢丝,这条钢丝的名字叫做崩溃,她冲回卧室,砰地摔上门,狠狠将自己砸在床中间,外面的妈妈把门拍得震天响,她捞过被子把所有五官蒙在里面,拒绝去听,拒绝服从,拒绝逆来顺受没有主意。
陈赛赛想做个乖孩子,也不想冲妈妈发火,可是为什么,只有顺从父母安排的孩子才叫做乖孩子,乖孩子不可以有自己的想法吗?乖孩子不可以按照自己的兴趣选择文科吗?乖孩子不可以拒绝自己根本就不想做的事吗?
陈赛赛也极其讨厌妈妈总是拿自己和新月比较,为什么一定要跟别人比较呢?别人做什么她就一定要做吗?哪怕理科根本不适合自己,哪怕她也不喜欢学理科。
再好找工作,再有前途,不适合不喜欢,又有什么用呢?为什么这么简单的连小孩子都可以理解的道理,妈妈就是想不通呢?
又像现在,为什么要倾家荡产送她去国外留学呢?她根本不想出去,也已经有了国内心怡的想努力奔赴的大学,她一点儿都不想让爸爸妈妈为了负担她留学的费用而辛苦疲累,为什么妈妈从来就不肯好好听一听她的想法。
陈赛赛羡慕新月,羡慕新月活得率性潇洒,羡慕新月可以自由地做自己想做的事情,羡慕新月大事小事都很有主意,从来不会被其他人的看法左右。
外面的电视机里还循环播放着刘德华的《恭喜发财》,歌声里流淌热闹,主持人也应景着说着新年快乐,万事如意,然而,今年的新年注定是不快乐的,客厅里死寂般的压抑气息与电视机的热闹欢快形成鲜明对比,妈妈一定是伤心了。
可是,她真的不想再妥协了,人生应该是自己的,哪怕亲如父母,也不可以掌控她的人生走向,人来这世上一遭,不自己活的话多亏啊。
陈赛赛把手伸出被子,在床上摸索了几下,捞到了手机,然后继续缩回被窝里,鼻子又堵又酸,她闷闷地给新月发消息,连发了好几个表情符号,歪嘴耷眼,统统表达着郁闷和不开心。
那头回得很快,新月发了个疑惑的表情回来,陈赛赛窝在缺少氧气的被子里打字,打一会儿冒出头来喘口气,接着继续缩回去打,然后,她愣愣地看着那一大长串慷慨激昂、词不达意的文字,手机屏幕刺眼的光亮灼痛了眼睛,陈赛赛手指按在删除键上,只两三秒的时间,输入区域重归一片空白。
“没事。”她安静地打好两个字,点了发送,然后伸长胳膊将手机扔了出去。
助人自助。她向别人发泄又有什么用,谁又能时时刻刻帮她,鼓励她,迷茫时指点迷津,沮丧时加油打气,那得是活佛吧,她又不信佛。
窗外淅淅沥沥的好像下雨了,陈赛赛掀开被子,走到了窗户前,看到天空果然雨丝连成细密的线,像一张束缚的大网,缠得人透不过气。
沉默地看了一会儿,她忽然将窗户拉开,拉到最大,冷风裹挟湿雨扑面而来,她感到面颊一片冰冰凉凉的清爽。
不知不觉,也不知道为什么,陈赛赛突然就笑了。
笑得有点儿开心,有点儿傻,笑得头脑清醒,心眼明亮。
淋淋雨又能怎么样呢?她最喜欢张韶涵的一首歌就是——《淋雨一直走》。
陈赛赛始终记得六年级时,那个新月曾经跟她讲过的“雨衣的游戏”,她真的真的很想撑开那件始终蒙在头上的雨衣透透气,想自己自由地看世界,哪怕被大雨淋到也不要紧。
这是她的新年愿望。希望能实现。
(。手机版阅读网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