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的忠武侯府,注定无法宁静。
忠德堂里,凤母仍是没有醒来。太医说老人家上了年纪,又受了刺激,一时半会儿怕是醒不过来,虽是想法灌了药下去,几个时辰里也是一点儿反应也没有,丫头们尽都哭红了眼。大丫环钟晴、灵秀一直守在凤母床边半步不肯离去,凤青怜更是扑在凤母床前,眼泪也快流干了,要不是丫环们极力劝阻,将她扶起来,只怕还不知悲伤成什么样子。
她本就是个容易感伤的,在自己的听竹轩才歇了没一会儿,听说凤母晕倒了,便忙不迭匆匆赶了过来。不想才进忠德堂,看见凤母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当场就差点走不动道了,眼泪只似下雨一般,整个人抽咽不止。见她难过成这样,丫头也都忍不住跟着一起哭,人人都在心里暗叹,不枉老太太素日对这个孙女的疼惜,相比躲在芙蓉馆里对祖母生死不闻不问的凤芷容,这个孙女更加显得孝顺温柔、可爱可怜。
李灵芝手里拿着一方绢帕坐在床榻对面,看着昏迷不醒的凤母,一面假意往眼角拭泪,在人前装着身为儿媳的悲伤,一面在心里暗自窃喜。好个不可一世的凤家老太太,原来也不过如此不堪一击!
这些年,哪怕凤母再宠爱凤芷容,也从来没把她放在眼里,若不是因了李知远的晋升,只怕她如今也不过是一个姨娘,那空缺了八年的正妻之位,也不一定会落到她的头上!可巧,今日凤戢羽一来便替她解了好多年来不曾发泄过的怨气,打跑了众宾客,又气倒了这个老不死,为她这几年在忠武侯府受的委屈“报了仇”。要是凤母能就此断了这口气,凤惜华又是出嫁的,只剩下一对顾姨娘母女根本不能成事,到时候,诺大的一个家产就由她母女二人独享,岂非人间乐事!
想着,她不觉又看了一眼哭得喘不上气的凤青怜,嘲讽着道:“哎,四丫头真是个孝顺的孩子,相信老太太醒来一定很感动。只可惜啊,她不是男儿之身,要不然有这样孝顺的子孙,怕是老太太做梦也得笑醒了。”
顾姨娘听这话中带刺,心里就是一慌。她向来是个怕事的性子,从来就畏惧李灵芝,在府里不争不抢只求平安,一听了这话立即就明白过来,连忙道:“夫人说的是,眼泪不是药,也救不得人,便是我们再伤心也没什么用。只是青儿性子弱,遇到事情总是难免爱哭些,我们也不过是平白在这里添乱罢了。”
说着,忙上前拉了凤青怜起来,扶到自己身旁坐下了。
凤青怜哭泣着咳喘了一阵,抬起眼来,见屋里这些人之中竟不见凤惜华,心里又是一急,向她母亲道:“姨娘,祖母病了,怎么大姐姐没来?”
顾姨娘自然不敢告诉她凤惜华的事,只看凤母就知道,要是听见凤惜华也晕倒了,还不知得哭成什么样子。只好道:“你大姐姐身子也不好,才刚太累,回去歇着了,你身子弱,见了老太太,哭也无济于事,不如先回去,这里有我和夫人呢。”
凤青怜泪眼汪汪,“我想陪着祖母……”
“如今天冷,便是你陪着又有什么用,本来身子就不好。”
“是啊,四丫头,你大姐姐才在外头晕了过去,只怕这会儿也醒了,你何不去看看她。”
“什么!”凤青怜惊得抽身站起,苍白着脸问:“你……你说……大姐姐怎么了?”
顾姨娘吓得全身一个激灵,赶紧站起来扶着她,战战兢兢,“你大姐姐没事,在自己家里,她能有什么事……”
谁知一语未完,就见贵妈妈突然惨白着脸闯进来,颤颤巍巍道:“夫人,夫人,咱们府被官兵围了,说,说侯爷谋害大殿下,这会子,侯爷已经被人带到大理寺去啦!”
“什么!”李灵芝大叫一声,猛地站起来。与此同时,凤青怜身子一软,直接倒在了顾姨娘的怀里。
顾姨娘大惊失色,抱着就大喊,“青儿,青儿!夫人,青儿晕倒了,求您快请太医吧!”
李灵芝淡淡瞧了瞧她,凤敬良出了事,凤母又还躺在床上,哪里顾得上她母女?所以,只是冷冷道:“四丫头向来体弱,哪天不晕过去两三回,平日里也不见你急,这会子倒慌个什么劲!吵吵嚷嚷,不成体统!”
顾姨娘却是急得眼泪都出来了,“可是青儿她晕倒了,夫人,夫人……”
李灵芝不耐烦道:“她不过是晕过去,又不是死了,慌什么!没听见侯爷外头出了事,这么大的家,岂只顾你女儿一个?再说,你们不是还有周大夫吗,请什么太医,赶紧把她带回去,不许再哭!”
顾姨娘听见这话,又见女儿模样,哭得肠子都要断了,却不敢不从,只得让双儿赶紧去请周大夫,又唤了自己的丫头百合,叫了两个小丫环,一起将凤青怜抬了回去。
顾姨娘前头一走,李灵芝便向贵妈妈道:“到底怎么回事,好端端的,侯爷怎么会谋害大殿下!这是怎么说的!”
贵妈妈暗瞧了瞧李灵芝的脸色,见她并不是特别慌张,这才小心翼翼道:“是凤二爷带的人,说是老爷给大殿下酒里下了毒,还有……还有常笙也作了证,这才……”
“常笙?原来如此!”
李灵芝长舒了一口气,淡淡道:“得了,我知道了,你下去吧。对了,记得告诉所有人,老老实实做自己的事,不许乱跑乱说,胆敢有胡闹的,一律打死。本夫人可没有老爷那样的善性,会留着他们慢慢训话。”
“是。”贵妈妈不敢怠慢,连忙退了下去。
李灵芝异常平静的反应,让屋里众丫头一个个面面相觑。怎么侯爷出了这么大的事,夫人竟然如此冷静!
正想着,就见李灵芝突然回过头来,一双冷眼阴森森瞧着她们,“你们——全部都出去,呆在自己的屋子不许出来,听见没有!”
“是!”
小丫头们都畏惧李灵芝,纷纷应了匆匆离去。唯钟晴和灵秀惊慌不已,她二人与凤母不同别人,听见说“不许出来”,慌得赶紧跪下去。“夫人,老太太这里……”
“怎么了,不是还有本夫人吗!”
“可是……”
李灵芝两眼一瞪,再无从前的温柔,“老太太这里自有本夫人照看,你们聋了不成,还不赶紧出去!难道侯爷不在,你们就要造反,连本夫人的命令也不听了吗!”
“奴婢不敢!”
钟晴灵秀惶恐失色,只好相互对视了一眼,怯怯退了出去。
冬雪寒风,夜深人静。
忠武侯府所有的下人皆如蚁归穴,不得随意外出,而忠德堂里从里到外,也只剩下了李灵芝和凤母二人。
暖间里,烛光闪动,寂静非常。李灵芝拂着自己宽大的袍子,一步步走到凤母床边坐下,然后,忽而露出了一个浅浅的微笑。
“老太太,儿媳知道你醒着,也知道,你现在动不了。如今这屋,只有你我二人,您老人家大可不必再装。”
她话音刚落,便见床上原本昏迷的凤母,竟缓缓睁开了眼睛。昏暗的烛光里,老人家一双苍茫的眼里,充满了绝望和愤怒,悔悟和悲戚。
“你……你……”凤母颤抖着想要说话,可喉咙里发出的,却只有沙哑的单音,根本不成句子。
“嘘,别说话。”李灵芝作了一个禁声的动作,那手指温柔得好像在跳舞,“太医说,老太太邪风入体,到了这把年纪,若是不死,醒来也是行不能走、口不能言,所以,别乱动哦。”
凤母气得瞪大眼睛,颤抖盯着李灵芝。眼里,充满了愤怒和杀意。
李灵芝见状,不由笑抚着自己的鬓发,“老太太难不成是生儿媳的气了?想必刚才您老人家也听见了,咱们家侯爷被人带走了,原因是谋害大殿下,哎呦,妾身好难过。”说着,她拿起绢帕,装作擦眼泪的样子,“唉,你说,老爷要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不小心死在了大理寺,咱们这一家老小可要怎么活啊?”
凤母恨得牙痒痒,只恨不能一巴掌给李灵芝扇过去!家主谋害皇子,她以为自己一个妇人还能逃得过去?
真是个无知愚妇!
“哎呦,妾身看老太太这模样,定然也是在替老爷伤心。可是,可是当年二爷走的时候,您老人家可从来没有为他掉过一滴眼泪。怎么,都是老太爷的儿子,您却要这么厚此薄彼?自妾身嫁入凤家,老太太可一直都是百伶百俐,人人都说哪里像八十岁,只像四十岁呢,连儿媳也被你比了下去!想不到,您也有今天,也有干瞪眼、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的时候?”
李灵芝说着,突然丢了绢帕,睁着一双眼睛死死瞪着凤母,“你是不是以为,侯爷出了事,这府里的人一个也逃不得,包括我?亏你老人家自诩聪明,也不想想,二爷当年为什么这么生气,难道仅仅是为了一个官位吗?”
凤母大惊,似想到了什么,挣扎着怒道:“你,你……”
“难道,您就从来没想过,被你和侯爷捧着长大的孩子,或许,或许……”
“啊!”
凤母气得浑身颤抖,嘶哑着嗓子想要大骂,可不争气的喉咙发出的却只有难听的嚎叫声。气不过,她又挥拳狠狠捶打床板,可是由于身体已经动弹不得,那样的动作在外人看来,也不过是可笑的一个挪动罢了。
见她这样怒不可遏,李灵芝终于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看来,太医说得没错,便是身子动弹不得,这脑子好歹还是灵活的。呵呵,可是难为你了!其实老太太也不必生气,太医说,生气有可能会要了你的命呢。您看,如今这府里抓的抓、怕的怕,病的病、哭的哭,堂堂一个忠武侯府,几乎气数已尽,若是您再出了什么事,那剩下的人,只怕就得悬梁自尽了?嘻,妾胆子小,可不敢想像那么多女眷把自己的脖子挂在梁上,会是个什么样子!不过您放心,便是这个家都完了,还有妾和容儿呢,我们会替大家好好享受的!”
唉……凤母不禁无力地闭上了眼睛。
是她自己瞎了眼,被猪油蒙了心,才让这个女人用温柔谦卑的外表欺骗了这么多年。亏得当初,她还一力劝凤敬良将她扶正,还把自己手上的权利都交给了她,让她打理忠武侯府!想不到,想不到,竟用真心养了这么一个白眼狼!还有凤芷容……那孩子,竟然也……
可是,李灵芝总有一句话说对了,她现在还不能死,若她死了,那么这个家,就真的完了!无论如何,她也要撑着这把老骨头,为凤家扛住哪怕最后的一丝脸面、一丝尊严!
“老太太,那您先好好休息,儿媳去看看容儿。若是你想要出恭了,便……先忍着,儿媳忙,可没这功夫伺候您!”李灵芝说完,站起身来,微笑着拂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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