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萧恕假传圣旨,令在京文武百官齐入朝会。
一时众官进宫,百人之众,按班就位于大殿内外。大殿之上,除了楚邺位列国公,又为帝师,皇帝上朝之前可赐坐候旨,除此之外满朝上下尽都站着。直至过了正刻,亦不见上朝宣令,左右站了半个时辰,有些朝臣连腿都冷得打了哆嗦,仍不见皇帝出来,由不得纷纷始以质疑。
几个素日连皇帝的面都难见上的官员,忍不住在底下低声交耳,“怎么不见陛下,莫非忘了时辰?”
“天气如此之冷,陛下想必龙体微恙,行动慢些也是有的,咱们且先等一等吧。”
“也是,难得进宫一回,不能失了规矩,即使无恙也难免三急。唉,只是我这腿呀,快冻得不行了。”
这时,东侧一文官闻言,低声摇头道:“陛下从未如此延时上朝,怕不是被什么事绊住?”
西侧一武官听见,暗笑道:“能有甚事,无非被哪位娘娘绊住了脚吧,眼看就要过年了,好容易进宫来,尽在这里喝风,连口茶也没有。”
又一人道:“公等不觉今日都来得分外齐全?不朔不望,连齐老国公也来上朝,想必今年春祭定要择选太子。”
那武官听了,笑道:“可不得快些择选,再不择之,洛京都要改姓‘二’了。”
“哎呦,明公慎言,我等无耳。”
就在众人窃窃私语之际,殿外已不知何时跑进一群身着绯袍、手握刀兵的禁军护卫。禁军三步一兵、五步一哨,分将站立,将天辅殿前后围了一个水泄不通,也为往日庄严的宫殿平白增添了一种令人不安的肃杀之气。
与此同时,殿上突然传来一声高喊,“传圣上旨!”
众人闻声警醒抬头,只见一个中年掌事太监领着两个小内侍,捧着一面圣旨走至龙椅下首。这太监穿着一身崭新宦服,四方面容白白净净,一双大眼老老实实,竟是天辅殿掌事——刘启。
奇怪,往日间皇帝有谕,不都是安桂来传吗,怎么今日换了刘启?众官心虽这样想,身体却不敢逾矩,齐齐叩拜下去。
刘启缓缓将圣旨打开,尖细的声音贯穿了整个朝堂、及至殿外:“朕躬违和,久而不愈,敕南平王萧天恕代为朝政,以安民心。钦之。”
“皇帝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官员才将起身,已如热锅之蚁,一半欢喜一半忧。欢喜的,自是拥护南平王之人,而忧心者大多为老臣,一面叹息,一面按捺不住纷纷开口。
“陛下违豫,如何不早说,让我们也进去探望探望。太医呢,太医都干什么吃去了!”
“对呀,刘掌事,能否让我等亲自面君,以问圣安。”
“刘公公,陛下即便要让南平王代政,也得王爷亲自来了再宣,如今二殿下、五殿下一个也不在,这么宣旨会不会太突然了。”
“明公言之有理,二殿下虽然年少有为,但事先并未得知消息,我等实在一时无备啊。”
“正是,这也未免太过草率……”
众官你一言我一句,对这突如其来的旨意都感觉到了蹊跷。刘启早料有此一幕,忙陪笑道:“各位大人,各位大人,小人也是奉命传旨,陛下天意高决,不可妄自揣测。眼下已有旨意传往王爷行馆,王爷随即便到,还请各位往北阙暂侯少时,阙殿已令人备下茶水点心,众位稍安。”
说罢,一挥拂尘,就要为众人引路。
“等等,下官有一事不明,还想请教刘公公。”这时,一个武官模样的突然跳上前将刘启拦住。
刘启抬眼一看,这人似乎并不熟悉,看样子以前不大入朝。想着,又细细看了两三回,方想起来这似乎是御马司的司正。不觉心中诧异,这位五品“闲爷”平日里都要站在殿门开外,今日怎么倒混进殿来了?
正想着,就听这人大声道:“刘公公,便是陛下要我等在此恭候王爷,如何反叫禁军把宫殿围起来,莫不成,是怕我等跑了?”
“魏将军何出此言?”
姓魏的抬手一指殿外,“哼,公公自去瞧瞧,素日朝会,何曾如此,这么多人将宫殿围住,不就是想要挟持我等吗?”
“什么,挟持?”
魏将军话未说完,朝臣纷纷走出大殿。只见殿外已重重叠叠围了一圈禁军,这些禁军虽着装如常,但比起以前不同的是,这次一个一个面若刀锋,眼带杀气,竟不像守卫皇城,而是欲夺取皇城一般。
刚才殿内空空,还觉风大,此时禁军闯入,拥挤起来,又不免显得过分紧张。
“哎呀,这这这……这……这是怎么回事”
“这阵势,莫非要抓人不成?”
相互对视间,众官不由纷纷变色,心中都感到了不妙。
魏将军又道:“我瞧这其中必是有人在捣鬼。就说嘛,那日在宫外,为求面见陛下连岳国舅也遭了殃,看样子,是有人故意想要将我等困禁于此,然后任他摆布!”说着,一拂袖,大义凛然道:“哼,你们大可不必费这心思,今日见不着陛下,本官断然也不会离去,省省吧!”
他这一语,直让一众官员提起来的心,直接跳到了嗓子眼。
半晌,方有人试探着问道,“所以,你的意思是,今日入朝,还有人在暗箱操作?”
刘启听到这里,忙道,“众位大人这是怎么说的,既然陛下有旨,自然不会有假。众位若心有猜测,何不先请阙殿歇息,等王爷来后,再议不迟。”
魏将军冷冷瞪了刘启一眼,正欲开口,身后却突然传来一个老者的声音,“刘内侍这是要越俎代庖,阻拦品官啊?”
话音未落,就见楚邺杵着龙头拐杖,一步一步走了过来。
今日的楚邺,穿了一身紫棠五瑞兽袍,脚踏飞天白泽高靴,玉带挂腰,金珠饰冠,白发长须,精神奕奕,就跟那画上的老仙翁似的。众人见他杵杖而来,威然持重,行动有力,丝毫不像是八十龙钟,思及他这么大岁数了仍尽力朝堂,为国尽忠,着实是叫人敬重。
几位老臣一见他,不免又想起前时国舅之殇、忠武侯之难,此情此景未免叫人心下叹息,都不觉在心中暗自敬佩,自主为他让开一条道。
刘启见了齐国公来,慌忙躬身上前亲自搀扶,口里陪笑道:“老国公言重了,小人万万担待不起。国公爷,您小心,小人搀着您走。”
楚邺看了他一眼,微一拂袖,撂开他的搀扶,“刘掌事,老夫问你,你师父安总管何在?”
刘启的笑容僵在面上,只得后退一步,半躬身体道:“回国公爷,师父连日于延合宫侍奉圣驾,劳累不得出,染了疠风病在榻上,是……是陛下隆恩,赏小人副总管之职,失礼之处,万望国公爷海涵。”
“原来是升官了!”
楚邺抖了抖龙头拐杖,语气不重,却字字威严,“你师父病着,那你也病了不成?外头发生这么大的事,你不知礼数,不报圣听,如此包藏祸心,该当何罪?”
话方一出,刘启脸都白了,诚惶诚恐半跪作礼,“哎呦我的老国公,小人服侍不周着实该打,只求您莫吓小人,小人可经不起这等玩笑,实在惶恐不已啊。”
见刘启如此模样,一旁的魏将军脸上闪过一抹得意之色,趁机冷笑道:“怎么,刘公公也知道害怕?”
接着,他忽像是打开了话匣子一般,一脸正气向楚邺道:“老国公爷,您向来在朝中受人敬重,您说说,近来这些事是否太过离奇?大殿下停灵未办,已是为失,又叫公主殿下没有了踪影,二殿下反让那什么将军四处为非作歹,杀人放火,如此所做所为,可曾妥当,可能服人?据末将所知,不但宁化将军府被他们闹了个天翻地覆,就连您齐国公府也差点被闯,大好的一个年下,却叫百姓们过得如此心惊胆战,实在是让人忍无可忍!”
说着,他又指着众臣道,“你们贪生怕死,不敢言语,本官却不怕他。今日若叫二殿下代天理政,本官第一个不服,惹怒了本官,本官便亲自去面见陛下,上谏参奏,谁还怕谁!”
苍天,一个御马司的小官,到底谁给他吃的熊心豹子胆?还是说,马厩里整日清闲,反给他闲出脾气来了?他这一席话,叫众臣个个脸青面白,哪里有人敢接茬?自然,这一番的豪言壮语,也并没有得到任何回应,毕竟但凡有点品级的朝臣,心里都知道这种事才刚发生,连来龙去脉都没弄明白就敢狂妄发言,那就是自寻死路。
楚邺平静地看了一眼魏将军,心中暗叹,难怪那日在沁安阁,白儿稍提了一下“马蹄铁”,萧恕连脸色都变了,可见,他早在此前就已经掌握了御马司,生怕陛下真的查到那里去。而这姓魏的敢这么嚣张,想必也是得到了萧恕的暗示,否则前一刻才下旨,他后一刻就敢当面表示不服,哪儿来的胆子?昨日在忠烈堂,若非自己用陛下的盘龙剑逼迫凤戢羽,只怕现在还被萧恕蒙在鼓里。白儿这孩子,原来早已知晓萧恕的真面目,他也根本没有失忆,只是将一切,都埋在了心里。
想到这儿,楚邺不觉暗暗手握成拳,暗叹一口气稳住心中怒意,又拿拐杖敲了敲地面,向刘启道:“刘公公,你都听见了?”
刘启慌忙起身道:“听见了,听见了。魏将军为国立下‘汗马功劳’,劳苦功高,其中教诲小人受教不已,您放心,小人一定把将军之言真切报之陛下。国公爷,各……各位大人,小的就先行告退了!”
说罢,是一步也不敢迟,匆匆忙忙退出殿去。
及至出了天辅殿,刘启方才暗暗舒了一口气,真是好险……
适才在殿中,他的心慌得怦怦直跳,万万没想到,朝中已有不少人成了南平王一党。想着,又不觉暗暗看了看身后像影子一样紧紧跟着他的两个小太监,他们以为这样派人跟着他,他就没有办法了?笑话,他刘启打几岁起就在宫里混,只要能让他在宫廷自由行走,哪怕整日被人盯着,也有的是办法传递消息。连御天盘龙剑都能送出去,何况他物?
原来,因安桂进了延合宫后再也没有露过面,为免萧恕心中起疑,皇帝生起一计,命守卫延合宫的禁军带了刘启出去,同时让刘启藏着皇帝大印,见了萧恕直接献印,以示投诚!
却说刘启本是一个极其聪明之人,“投诚”之后见到萧恕,也不说自己如何能干,只痛哭流涕声称他师父安桂因近于皇帝而染上疠风,求萧恕快快指派太医进宫救治。萧恕何等精明,一眼就看出他“别有心计”,一顿威逼恐吓后,刘启受不住威严只得说出“实情”,只好说师父安桂并非劳累染上疠风,而是他给安桂下了药。原因是,安桂对皇帝仍有主仆之情,明知大印所在却故意不交出来,分明就是一侍二主,准备两边讨好。
这样的一面之词,换作以往,萧恕又怎可能信?
好在这位南平王向来多疑,尤其安桂迟迟不肯对皇帝下手一事,让他很是不满,几生怀疑之意。如今,他心中所思恰被说中,自然对刘启也就少了几分怀疑。再者,刘启交出大印,也确实方便了他在外间的行事,就算这人真是细作,只要将皇帝禁在延合宫,还怕这个小小太监翻了天去?有道是“天时、地利、人和”,他内有白石群,外有守城军,皇城内外、洛京上下已皆被他掌握在手,三者已有二,何愁大事不成?
因此,刘启也就顺理成章替代了安桂。尽管如此,褚文机仍是不放心,特地询问了看守延合宫的禁军,还怂恿萧恕派两个暗卫装成太监模样,日日跟在他前后,以防生变。
刘启这里疾步离开,另一边众官则一一前往偏殿阙阁,按下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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