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幽悄,鸣声嘹嘹。
萧然带着重夏漫步在乾清宫幽暗无人之处。
萧然幼时常常进宫,那时太后娘娘还健在,圣上膝下子嗣薄弱,太后又喜热闹,便常常召她和萧铮进宫玩耍。
有时是她和萧铮,有时是谢蕴,有时是文卿,总之就是她们这些人。
但后来,圣上日益沉迷女色而荒废朝政,太后娘娘一心为国操劳,最终心力交瘁,气血阻滞,不久就驾鹤西去。
自那时起,萧然便不再怎么进宫。反倒是谢蕴,因和太子是表亲,仍然不时在东宫出没。
乾清宫烛火通明,急竹繁丝之声不绝于耳,萧然只觉吵得她头脑都要晕了。
各宫娘娘今日都在乾清宫赴宴,诺大的皇宫陡然安静了下来,不再担心冲撞了哪位贵人,萧然索性渐渐离了乾清宫,往幽静的地方行去。
重夏跟在小姐后头,觉得小姐此举有些不妥,想要出声提醒但抬眼却见小姐正饶有兴致的欣赏着周边的美景。
皇宫到底是皇宫,世间任何一处都抵不上这里的雍容华贵,哪怕是人迹罕至的角落,也是一步一景,处处精致非常。
空气带着冬日独有的沁人凉意,冲散了所有的喧闹,萧然漫步走在其中,连带着所有烦心事都
被一扫而空,久违的轻松起来。
重夏看着小姐这般惬意的模样,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难得小姐这样自在,重夏实在不忍心打扰。
况且,这里是全天下守卫最为森严的皇宫,小姐身份又如此尊贵,应该不会有什么意外发生。
如此一想,重夏彻底放下心中担忧,跟着小姐向不知名的地方走去。
越是人少的地方景色就越是怡人。
萧然一路追着美景竟不知何时步入了花园深处。
萧然依稀记得,御花园与乾清宫距离并不是很近,就凭她们走的这些路程绝不会是来到了御花园。
那便可能是某所宫殿自带的小花园了。
四顾无人,再加上一抹暗香悄然袭来,萧然大起胆子,循着香味传来的方向而去。
拐了几个弯,穿过几个嶙峋的石山,眼前的场景开阔起来。
在这一小片的空地里,竟整整齐齐的种了许多梅树。
红的,白的,粉的,密密麻麻占据了每棵树的枝头。
恰巧,前几日落了一场大雪,雪花落在枝头上不声不响的与梅花争奇斗艳。沁入心脾的凉风夹杂着梅花的幽香,一瞬间,萧然感觉自己要醉在这无语言比的美景中。
一步步向深处走去,厚重的披风不经意间挤在繁密的枝丫中,便有花瓣争先恐后的的点缀其上。
“小姐!”
重夏连忙唤住了还要往里走的小姐,“前面太过昏暗,我们就在此处走动吧。”
重夏有些担忧,她怕离得太远等会回去要费上些时间。
萧然停住脚步,转过身看稍落在身后的重夏,见重夏满脸担忧的样子,黝黑水灵的眼珠转了几转,随即扬起了一个狡黠的笑。
“重夏,你离近些,我听不清你在说些什么。”
重夏不疑有它,闻言乖乖的向小姐走去。
可还没等走到近前,就见小姐像偷了腥的小猫一样顽劣的笑了起来,下一刻,一个雪球直冲她的脖颈而来。
躲闪不及,雪球砸在她的胸口,瞬间变成细碎的雪花四处散开。
“小姐!”重夏无奈叫道,却在对上小姐计谋成功的得意笑容时的瞬间,忍不住扑哧一声也笑出了声。
主仆两人四目相对,双双笑弯了眼。
幽香更甚,却在少女的笑靥面前黯然失色。
收敛起笑意,萧然想要往旁边走去,那边有一株红梅开得格外的鲜艳。
可还没走几步,身后的重夏忽然伸手拽住了她的衣袖。
“有人来了。”重夏绷紧了声音。
“小姐,我们先行离开这里吧,奴婢总觉得不安心。”
“那我们便回去吧。”萧然也有些担心。
可还不待两人离开,脚步声却越来越近,隐约夹杂着细微的交谈声。
无奈,萧然便与重夏一起躲进角落里,繁茂的梅花遮掩着,只要不注意看根本不会有人发现
。
萧然不怕被人发现,可身处皇宫自然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与其不知迎上什么人,不如等来人过去了她再离开。
脚步声渐渐逼近,交谈声也变得清晰起来。
是两个嬷嬷的声音。
“宋嬷嬷,我这心里总觉得忐忑,你说那丧门星会不会来找我们算账?”一位略显苍老的声音忧心忡忡的问道。
“哼,怕什么,”那位叫宋嬷嬷的冷哼一声,“那丧门星克死了当年的宁才人,又克死了抚育他多年的齐嫔,自他出生后,这宫中再也没有皇子公主降生,谁知是不是那小贱人命格太硬?别说圣上对他不闻不问,各宫娘娘哪个不是对他恨得牙痒痒?”
“不错,”另一位嬷嬷接话道,“这些年又不是只有我们苛待于他,整个宫中上到小主下到那些没了根的东西,哪个没有踩上他一脚?齐嫔娘娘在的时候还能护上他一护,如今齐嫔娘娘薨了,哪个人生气了不往他身上撒?要真这样算,咱俩不过趁乱啐了他两口,他应该不会记得吧?”
“你想什么呢那么多人怎的就单单记住咱们俩了呢?”似乎急于撇清什么,宋嬷嬷话语间带了些恼怒。
“是,是,倒是我自己胡思乱想了,我这不是怕他攀上了太子殿下后转头来找我们算账吗,这些天也不见动静,许是我多虑了。”这位嬷嬷连声赔笑。
“哼,你我在这宫中多少年了,这宫里人情冷暖别人不知,难道你不知?这皇宫啊,看上去多么奢华,多少人削破了脑袋也要往里面钻,可实际上却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这里亲人,主仆哪个能信?有些人表面其乐融融,背地里捅起刀子来可是毫不手软,说句僭越的话,”宋嬷嬷压低了声音,“太子殿下忽然关注起忽视多年的二皇子,我可不信是什么手足情深,谁知道背地里藏着什么手段呢。”
“这,这”那嬷嬷一时被宋嬷嬷的话震住了心神,半天说不出话来。
宋嬷嬷猛然反应过来,语气变得紧张:“呸呸,瞧我这张嘴,一天到晚的净在胡说,你我俩也是老相识了,你说你担心我才与你说这番话,若”
“我知道,老姐姐,你就尽管把心放进肚子里,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那嬷嬷信誓旦旦得保证着。
宋嬷嬷这才放宽了心,意识到自己说了太多不该说的话,随即自然的转移了话题。
声音越来越弱,两位嬷嬷路过萧然主仆二人,渐渐走远。
萧然这才从庞大的信息中回过神来,不禁有些头疼,她刚刚决定以后要离二皇子远一些,结果现在就听到了这些秘幸,实在是倒霉至极。
不过好在,没人发现她们两人。
拽了拽还处于失神中的重夏的衣袖,示意重夏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重夏彻底回过神来,眼睛睁的圆溜溜,还有些不可置信。
“小姐,那两人竟敢如此编排主子?!”
萧然有些哭笑不得,那两人说话间透露出了如此大的信息,这丫头的关注点竟在于这?
敲了敲重夏的头,萧然好笑道:“不管她们说什么,都不是咱们应该管的事,你再不走,说不定你家小姐就被人撞个正着,自身都难保了。”
“对对,小姐,我们赶紧离开这里。”重夏反应过来,有些焦急的催促道。
两人走出藏身的地方,往来路走去。
半晌,重夏叹了口气,感慨道:“原不想,二皇子殿下竟过得如此艰难。”
萧然沉默不语,世人常说帝王家最是无情,正如那嬷嬷所说,皇宫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一个不受宠的皇子,一个被安上丧门星的政治弃子,理所当然的变成任何人都能践踏上一脚的存在。
说实话,她难免对二皇子产生了几分同情,可也仅是同情而已,她不会插手此事,今夜这些话,她只能全当作没有听见。
进来时不觉这梅林竟如此大,眼下重夏带着萧然在梅林中弯弯绕绕竟一时找不到出路。
萧然记得自己来时拐了好几个弯,又越过了几座石山,可走了一会,竟连石山的影子都未看见。
屋漏偏逢连夜雨,这时天空忽然飘起了细碎的雪花。
纷纷扬扬的雪花遮挡了视线,本就陌生的路这下彻底迷失了方向。
连着走了一段路,萧然背上起了浅浅的薄汗,寒风一吹,遍体的寒意涌来,萧然没忍住打了个寒颤。
“小姐,”重夏难掩焦急,说话间呼出一道白气,“你先在此地等候,等奴婢去前方看看是不是出路。”
纷扬的白雪落在了萧然的肩头,还好她此行披的是带着帷帽的披风,若不然雪花融化在发间,顶着一头湿发回去该引人注意了。
“好。”萧然将冻僵的双手收在衣袖间,双臂交叉抱在胸前,吸了吸通红的鼻尖,乖乖在原地等重夏回来。
雪越落越大,迟迟不见重夏的身影,萧然索性移到了旁边的梅树下等待,梅花小巧,但好歹能稍稍遮一下风雪。
萧然等的有些焦急,又忍不住担心,重夏也只不过是个与她年纪相仿的小丫头而已,虽平时老成,但到底年幼,若真出了什么事情该如何是好?
握紧藏于衣袖中的双手,萧然决定,若重夏再不回来,她便亲自去寻。
可就在下一刻,身后忽传轻微的脚步声。
“重夏,你”
萧然惊喜转头,看清来人后,剩下的话骤然淹没在喉咙中。
黑色的披风和毡帽显得他本就偏白的肤色更显苍白,漆黑的眼眸牢牢地看着她,好似将她整个身影都氤于眼眸,天气寒冷,呼出的白气和略带红晕的脸颊为他增添了几分凡尘气息。他缓步走来,披风下白色的衣角随走动而轻微飞扬。
萧然记得他今天穿了一袭月牙白镶银色木槿花的长袍,她记得他端坐于太子身边了无兴致的饮着杯中的酒,却不知他何时也来到了这一方小小的梅林。
“臣女见过二皇子殿下。”萧然回过神,率先恭敬的行礼,阻止了他继续向前的脚步。
果然,姜衡停住了脚步,站在距离萧然还有一小段距离的前方。
萧然低着头,脑中一瞬间思虑良多,他何时来了这里,他来这里干什么,还有,刚刚那两个嬷嬷的话他有没有听到,又听到了多少?
萧然本打算将今晚的事抛之脑后,可若二皇子也隐于暗处听见了全部过程,那她还如何置身度外
静默片刻,姜衡先开了口,“萧小姐不必如此多礼。”
这是萧然第一次听姜衡开口说话,就如他的外表一般,清冷,散漫,又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疏离。
“是。”萧然起身,却依旧低着头。
她原本对他的那点惧怕都被对他悲惨身世的同情所消磨,她承认她是一个心软的人,可却不是一个拎不清的人。
无论如何,萧然都没打算与二皇子有任何过多的接触。
可眼下,听墙角疑似被当事人发现的窘迫和不知该如何应对这种场面的无措让萧然有点露了怯。
她不知说些什么,也不敢问他是何时来的,事发突然,再加上在寒风中吹了许久,她脑中有些混乱,生怕随意开口反而会暴露些什么。
但好在,看着少女冻红了的鼻尖和紧皱的眉头,姜衡先开了口:“我刚刚出来时,见萧夫人好似在派人四处寻你”
“多谢二皇子殿下告知,臣女正打算回去呢。”萧然扯出一个笑,强行镇定下来。
姜衡看着眼前人有些勉强的笑容,扯了扯嘴角,说道:“天黑路滑,你若不介意,我送你回去吧。”
萧然眼睛一亮,忙说道:“劳殿下相送,实在是臣女的荣幸,怎会介意。只是,臣女在此处等待侍女”
“无妨,等着便是。”姜衡淡淡道。
“多谢殿下!”
既已解决找路的问题,萧然悬着的一口气也暂时放了下去。
二皇子姜衡依旧站在原地,抬眼打量着前方的梅花,一幅不急不忙的样子。
萧然大着胆子,悄悄打量着他。
离得近了,萧然才发现二皇子竟比萧铮还要高上一些,她不过刚及他的下巴,想来也是,他只比两人大上两岁,算起来,也不过只是一个少年而已。
也许是生长在皇宫的缘故,他的气质十分老成,常常让人忽视他只是一个少年这个事实。
摇摇头,萧然把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挥之脑后,开始思索起先下的形势。
二皇子说“刚刚我出来时”,那是不是说明了那两个嬷嬷的话他并没有听见?也许,他到这来只是一个巧合呢,就像自己一样。
这也不是没有可能。
正想着,重夏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小姐,奴婢没”
剩下的话戛然而止,重夏看着不远处的身影愣了一瞬,然后赶忙恭敬行礼,“奴婢见过二皇子殿下。”
姜衡看了眼行礼的重夏,又不着痕迹的扫了眼一旁的萧然,这主仆俩怎都如此呆?
“走吧。”不再纠结此事,姜衡率先走在了前方。
重夏压下满肚子疑问,乖乖的跟在自家小姐身后。
萧然则稍稍落后于二皇子身后,二皇子显然对此处相当熟悉,没走多久萧然就看见了不远处矗立的石山。
松了一口气,萧然揉了揉自己的脑袋,也许自己真的想多了,说不定二皇子只是时常来此处散心,那么在此处遇见她也只是偶然。
心事彻底被打消,萧然只觉浑身轻松,轻轻呼出一口气。
可这口气刚呼出一半,萧然的心又猛然提了起来。
她脚下一顿,脚步瞬间错了一拍。
“怎么了?”身前的姜衡回头问。
“没事,路有些滑。”萧然扯起嘴角,露出一个微笑。
“小心些。”
“是。”
身后的重夏上前扶住了小姐,萧然手心一片冰凉,她紧紧盯着姜衡的肩膀处,只见披风上已然积了一些雪。
那雪,并不比她肩膀处的薄,而且,在肩膀边缘,积雪之下,有一抹几乎不可察的嫣红,是花瓣。
姜衡,一开始就在梅林!
萧然强敛下心神,不自觉的握紧了重夏搀扶着她的手。
他听到了多少?他是否知道她听见了多少?那两个嬷嬷一口一个小贱人,丧门星的叫着,甚至言语间对已经逝去的齐嫔不敬,他若真听见了,又会怎样做?
萧然有些慌乱,她再如何镇定也只是一个未经风浪的少女。
萧然忍不住开始猜测二皇子到底是一个什么样子的人,他是真的不在意,还是只是善于隐忍
远离他,一定要远离他!萧然从未有哪一刻产生过如此强烈的念头。
但此刻,萧然凭借着自己全部的毅力,竭力压制住了自己的情绪,将所有的异样隐瞒,一路跟随姜衡走出了梅林。
(。手机版阅读网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