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萧然怎么也不曾想过,再见爹爹竟是这样一番场景。

    白色的纸钱在天上纷纷扬扬,抬棺的士兵盔甲破旧,上面凝固着已经干透的血迹,白底黑字,写着大大一个“萧”字的灵幡在风中翻滚。

    从城门一路到萧府大门,路旁跪满了自发为萧将军送行的百姓,一个个泪眼婆娑,无语凝噎。

    萧然披麻戴孝,站在尽头人群的最前方。

    她愣愣的盯着漆黑的,稳稳向她而来的棺材,世间所有声音在耳边消失,双眼涩痛,这些天眼泪早已流尽,喉咙发紧,只觉下一刻就要将心脏一同呕出来。

    怎么会这样呢,怎么会这样?

    她刚刚及笄,爹爹不久之前还写信说今年要回京过新年。可为什么,所有东西都在一瞬间坍塌,死亡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打得她猝不及防,打得所有人措手不及。

    朝堂混乱,百姓动乱,母亲禁受不住打击一病不起,只余她一人,生生的承担起所有的生离和死别。

    “小姐。”身后重夏带着哭腔的声音响起。

    萧然回过神,棺材已然到了跟前。

    抬棺的士兵双目赤红,直勾勾的看着萧然,积累多日的悲痛在此刻迸发,悲伤那样大,连带着萧然自己的伤痛,终于将她压得喘不过气来。

    双腿一软,萧然直愣愣的跪在地上,噗噗咚咚,萧家上下家丁在萧然身后跪成一团。

    眼泪再次落下,萧然用尽自己全身的力气俯身叩头,“恭迎爹爹回府。”

    她听见自己用嘶哑的声音说道。

    有人抑制不住地抽泣起来,很快,声音连成一片,抽泣变成无声的呜咽。

    “恭送将军回府,将军,一路走好!”护送萧将军的副将高喊,声音颤抖,带着拼命厮杀后的血腥气。

    萧然抬头,明明该是秋高气爽的金秋,可天上却乌压压的布着密不透风的乌云,没有一丝风,空气沉闷的透不过气,路边是望不到尽头的满脸泪迹的脸庞。

    一张张脸,萧然从未见过,可此刻,萧然却想要把他们全都刻在心底。

    听说,爹爹所至之地,所有百姓自发相送,哭泣声响彻整个大越国,所经之地,漫天纸钱随风飘扬。

    这就是她们萧家拼死相护的芸芸百姓,抛头颅,洒热血,代代披坚执锐,义无反顾,不亏,不亏。

    龙节迢迢去不归,萧家将军建国威。

    漆黑的棺椁被稳稳当当的抬进了萧府,英魂终归故里。

    萧然脑中发昏,所有人的面孔好似一下离她极远,她像是飘浮于此地的幽魂,茫然的看着眼前的场景。

    可她不能倒下,现在,她是萧家的支柱。

    母亲急火攻心,不省人事,阿弟奔赴战场,凶吉未知。只有她,为父亲披麻戴孝,能撑起整个萧家。

    “我已经不是黄发小儿了。”萧然在心底默默对自己说,强行打起精神,萧然抬手,擦落了眼中的眼泪。

    在众人的帮助下,萧然安顿好了所有事宜。

    萧将军灵体在路上耽误多日,已经经不起过多的折腾,所以文丞相主张明日停灵一天后,次日直接下葬。

    萧然并无异议,她只想着娘亲能及时醒来,再见爹爹最后一面。

    夜深时,萧府依旧烛火通明,萧然跪在灵堂爹爹的棺椁前不发一言。

    世事无常,这是她自幼就知道的道理,可真到了这一天,萧然才发现自己承受不来。

    回想起这短短几月,就像做了一场梦。

    萧然清楚的记得,在自己及笄的前一月,边关忽传书信称萧将军不幸中敌军诡计,身受重伤。

    正在她六神无主之际,边关又传一书信,信中说萧将军伤势恢复良好,已无性命之忧,且在敌军趁机偷袭时,亲自率兵痛击敌军。

    萧然欣喜非常,战场上刀枪无言,但爹爹向来是战无不胜,她天真的相信了信中的说辞,只以为会像往常一样万事大吉。

    可不多时,一封谁也不知的书信秘密送进萧府。

    萧然亲眼见了那封书信,是爹爹亲笔书写,书信内容十分简洁,甚至省去了一贯的对她与娘亲的问候,只让阿弟速去。

    一切尽在无言中,这一刻在等待了十五年后,终于到来。

    萧夫人一言不发,只是默默红了眼眶。

    萧然看着阿弟仍显稚气的脸,一句话也说不出。该说什么呢,让他别去吗,那是万万不能的,这一刻虽来的比想象中的早,却终究会来。

    倒是萧铮,看着情绪低沉的阿姐和娘亲,咧着嘴笑了。

    这一刻,他等了十五年,准备了十五年。十五年,足够把所有事情想的一清二楚,其中的凶险,其中的艰难,他比任何人都知晓,但他不后悔。

    那是他心向往之的战场,为了所有他想要保护的人,他绝不会退缩。

    次日一早,在天色未亮之前,萧铮带着木柯悄无声息的离了将军府,想着遥远的边关快马加鞭。

    萧然本说好了第二天为他送行,可只能看着空无一人的院落怅然若失。

    萧夫人同样站在空荡的院落前,眼泪止不住的往下落,恼怒的斥:“这小崽子,这”

    半晌,却再也说不出什么训斥的话来。

    这样提心吊胆的过了一个月,很快就到了萧然及笄的那天。

    女子及笄总是大事,萧夫人为萧然风风光光的大办了一场,热闹的气氛总算冲淡了萧府这些天萧铮离开带来的忧愁。

    甚至在萧然及笄前几日,萧将军还从边关来了信,信中说萧铮已平安到达,让她们不必忧心,还说,平定了此次战乱后,带着萧铮一起回京好好过个团圆年。

    就在萧然渐渐放下心来时,意外却来得如此猝不及防。

    萧将军战死的消息像一阵风一样瞬间刮遍大江南北。

    萧然不可置信,眼泪像断了线的泪珠一样落个不停,萧夫人则深受打击,原本就不好的身体彻底被击溃,终日卧床不起。

    举国震惊,人们的悲嚎响彻整个大越国。

    敌军步步紧逼,在大越国军队几乎抵挡不住之际,萧小将军横空出世,接过萧家代代相传的帅印,擎起萧家的帅旗,以一把舞得出神入化的长剑,打得敌军节节败退。

    人人喜极而泣,感叹上天垂怜,那几日,各地的寺庙被人踏破了门槛。

    所有人都处在劫后余生的喜悦之中,只有萧然,在得到消息之后,再次哭湿了被褥。

    萧将军灵体在士兵一路相护下启程回京。

    距离他上次回京已经过了五个年头,走时,一双儿女尚且年幼,夫人身体十分康健。归时,物是人非,阴阳两隔。

    本心心念念着过个团圆年,可谁能料到,此生竟再不复相见。

    萧然想着,在爹爹归家之日,她要站在最前面,让爹爹好好看看,他的然儿早已长大。她要第一个开口唤他,免得,爹爹认不出她。

    相见不相识,爹爹一定会难过的吧。

    又过了十余日,萧然渐渐从悲痛中走出来。

    一日,文卿写信约她见面。

    这些天,文卿没少为萧家的事情奔波,大事小事,萧然力所不能及之处,皆依赖于文卿的相助。

    二人本打算在萧然及笄之后先把婚事定下来,可现在,萧将军为国捐躯,萧然必然要为爹爹守孝三年。

    萧然便借此机会与文卿说清此事。

    可不曾想,一见面,文卿就抛下了一个于她无异为惊雷的消息。

    文卿要奔赴边关。

    萧铮年幼,虽有萧将军为他打下的坚固基础,可现在正值战乱,军中情况复杂,军中众人怎能真心服他?

    双拳难敌四手,若无心腹之人,萧铮在军中必定处处受掣肘。

    文萧两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再加上文卿与萧铮自幼一起长大,两人早已亲胜兄弟,文卿不能眼睁睁看着萧铮一人在危机中挣扎。

    京中有文丞相主持大局,圣上虽无心朝堂,但也不至于真的昏庸,文卿留在京城只是锦上添花,可奔赴边关却是雪中送炭。

    萧然无言,只不住地流泪。

    她知军中绝不似看起来那样安全,阿铮现在必处于水深火热之中,她常常恨自己不是个男儿身,不能于阿弟一起奔赴战场。

    可如今,文卿作出这个决定,这份情谊她怎能忘。

    文卿看着哽咽的萧然,忍不住的心疼,这些天她承受的真的太多了。

    轻轻伸手,文卿将小姑娘揽进了自己的怀中。

    这是他们第一次如此越矩,可却没人再在乎那些繁文缛节,萧然同样伸出手,紧紧抱住了文卿。

    泪水打湿了文卿的衣襟,灼的他心口火辣辣的疼。

    “阿然,我会和阿铮一起回来的,你等我,此生此世,只要我文卿尚在人世,我绝不会负你。”文卿一字一句的承诺道。

    “呸呸呸,你与阿铮一定会安然无恙的。”萧然急忙伸手捂住了文卿的嘴,眼泪又忍不住流了下来。

    “浅喜似苍狗,深爱如长风,文卿,我会化为长风陪伴在你身边,当有风拂面时,就代表着我在想你。”萧然看着文卿,认真的说着。

    “好,见风即如见阿然,就好像你日夜相伴于我身边。”文卿温柔回应。

    第二日,萧然与文卿在京城郊外诀别。

    漫漫长夜,从此,萧然挂念之人从一个变成两个。

    世人常说祸不单行,在萧将军遗体再有数日就到达京城之际,坏消息接踵而至。

    零星有地方官员上奏,据说,西部发生了百年难得一见的大旱,上万亩良田颗粒无收,东部发生百年难得一见的洪涝,所有庄稼悉数被洪水浸泡,甚至不少百姓被洪水冲走,至今杳无音信。

    天灾人祸在同一时间降临大越国,一时间,民间动乱不安,大越国气数已尽之言一时盛传。

    在紧急关头,圣上气急,早就亏空严重的身体兵败如山倒,不过几日竟已口不能言。

    文丞相连夜求助东宫,最终以太子代拟圣旨,下令减免赋税,开放粮仓。暂时放权与各地官员,令其妥善救治安抚灾民。

    因举措得当,灾情得到有效遏制,惶惶不安的人心也暂时得到安定。

    可圣上的情况却越来越糟糕,太医院想尽办法,最终还是药石无医,最终撒手人寰。

    圣上驾崩,举国悲恸。

    可当务之急却是尽快推举新皇登基以安抚人心。

    新皇人选别无二人,这也算一生无为的先皇做的唯一于国有益之事。

    可再次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在即将确定新皇人选之际,太子殿下却忽然失踪。

    文丞相短短一段时日里就老了十几岁,他难掩疲态,率领众大臣来到了东宫。

    东宫内早已没了太子的身影,寻到书房,只见空无一物得书桌上静静放置着一张字条。

    白纸黑字,写着短短几句话:“殷勤谢红叶,好去到人间。我自愿让位于二皇子姜衡,勿寻。”

    文丞相拿着字条,沉默良久,最终长长叹了口气。

    一切都有迹可循,这些年太子处处提携二皇子,原是早已盘算好了的。

    这贵不可言的皇宫,于世人来说是高不可攀的圣地,可于他而言,不过是禁锢自由的牢笼。

    罢了,罢了。

    就这样,被所有人忽视的二皇子姜衡即位,改年号为新历,这一年,是为新历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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