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者为大,先皇与萧将军的丧礼迫在眉睫,新皇推迟了登基仪式,以先皇和萧将军的丧葬为紧要之事,这些时日里虽忙得焦头烂额,但好在有忠心耿耿的文丞相在一旁协助,事情也算顺利进行。
按照祖制将先皇安葬皇陵后,萧将军的遗体也已经到了京城。
姜衡一早就写下圣旨,敕封萧将军为一品大将军,谥号忠武,其牌位送至灵台寺,世代受万民供奉。
这是无上的殊荣。
萧将军回京这天,满朝文武身着丧服,在萧府门口迎接,文丞相手持圣旨,站在萧然身后。在漆黑的棺椁来到近前时,文丞相双手颤抖,将明黄的圣旨覆在其上。
两小无猜的情分,明枪暗箭中携手走了几十年,可如今却连最后一面都不曾相见。
文丞相双目赤红,眼前漆黑的棺椁虽未落在他的身上,但他却好似感受到了那犹如千斤的重量,压得他双腿发软,脊背佝偻,下一刻就要倒在地上。
相识多年的老友好似仍然站在他的眼前,正如他最后见他,在他即将离京之际,请求他好好照顾留在京城的妻儿一样。
那时自己怎么说得来着,他记得自己伸手用力的拍了拍好友的后背,信誓旦旦的保证自己会护得萧家上下安然无恙。
然后呢,然后好友便笑了。
萧将军不常笑,萧家在他这一代只有他一个独子,整个大越国压在他的身上,使得本就不善言谈的他更加沉默。
萧铮像他,但又不十分像,因为萧铮更爱笑。
许是因为有萧然陪伴的缘故,萧铮虽性子沉稳,在熟悉亲近之人面前却是个爱笑的性子。
萧将军不同,他像是一座安静的,承载一切却不发一言的大山,他沉默,可靠,是整个大越国的保护神。
这座不苟言笑的大山,在离别之际,对着他笑了。
接着,他郑重其事的像他行礼告辞,像以往的每一次告别一样,因为不知道哪一面是最后一面,所以他把每一次告别都当作诀别来对待。
那时,文丞相怔怔的看着萧将军离开的背影,收起离别的怅然,转头叮嘱正在自己院里读书的文卿多往萧府走动走动,若遇见萧然和萧铮需要帮助时要毫不犹豫伸出援手。
彼时的文卿已初具日后风光霁月的文家大公子的模样,少年尚带稚气的脸庞上,明亮的眸子转了转,想起萧家那个粉粉嫩嫩的小姑娘,想起近日沉迷钻研兵法的萧铮,索性带着萧然爱吃的糕点和他近日新得的兵法前去萧府拜访。
岁月静好,谁能想到在几年后的某天,命运竟将所有人玩弄于股掌之中。
雪白刺目的,在风中舞动的灵幡使文丞相收回了思绪,周围的哭喊声灌入他的耳朵,赤红如鲜血的眼眸,终于在这漫天的痛哭声中同样流下了眼泪。
第二日,萧然为爹爹守灵一日后,就到了正式下葬的时间。
萧夫人在天光熹微之际苏醒,强撑着孱弱的身子,去看了萧将军最后一眼。
这个一生坚韧的女人,在自己夫君的棺前哭成了泪人。
萧然强忍泪意,把在眼眶中打转的眼泪硬生生的憋了回去,想要安慰母亲却发现自己喉中嘶哑,根本发不出来半点声音。
一张口,眼泪就要控制不住的掉下来。
最后,时辰已到,竹清只得上前将夫人从将军的棺前搀扶起来。
棺椁出门时,萧然才发现门外文武百官早已整整齐齐站成了两排,他们并列左右,身着素服。
正前方,是同样身穿素服的新帝。
百官素服,嗣位皇帝亲自送葬,这是皇帝才有的丧礼规格。
萧然又忍不住湿了眼窝,但她唇齿紧咬,双手握拳,强忍着把泪意逼了回去。
皇帝亲自扶棺,百官跟随其后,身后是自发送葬的百姓,纸钱纷纷扬扬,萧然代行长子之责,行于最前方打幡。这些天萧然事事操心,身子早已扛不住,可此时,即使眼前一阵发黑但萧然仍咬牙一步步走着,口中弥漫起血腥气,身后是静默跟随的人群。
灵幡高高扬起,萧然每一步迈得沉稳。她想起自己蹒跚学步时,爹爹牵着她的小手让她每一步都走得稳稳当当。
如今换成她抗起犹如千万斤重的灵幡,牵引着迷路的爹爹,一步一步走向归路。
茫茫愁,浩浩劫,千般痛,谁言说,只盼来世,再续前世缘。
新历元年,在安置完毕先皇和萧将军的后事后,新帝下旨,举国为先皇和萧将军守丧三年。
新帝以身作则,推迟了三年内的所有秀女的选采,并解散了先皇数目充盈的后宫,再加上大越国正处于内忧外患之际,新帝遣散宫内众多宫人,大大减少了先皇在世时宫内庞大的开支。
国力衰微,大越国以皇帝为首,减少开支,力行节俭,全力支持萧小将军率领的保家卫国的战争,同时开放国库与全国粮仓,救济国内受灾地区。
新帝虽是临危受命,但他表现出来的果断手段和治国天分让动乱中的大越国有了主心骨。
再加上前线萧小将军捷报频传,各地灾区在官府的安置下情况大大好转,大越国的动荡很快的又趋于平静。
所有事情安定下来时已到了深冬,今年的雪多而大,一些地方甚至迎来了多年未见的雪灾,深厚的大雪掩盖了世间的肮脏,却也无情的掩埋了一条条鲜活的生命。
消息自远方传来,朝堂之上再次炸开了锅,人人焦头烂额,本就不充盈的国库彻底亏空,天灾人祸,所有的努力似乎都无济于补,大越国在强撑了数月之后,早已无力再次应对突然而来的灾情,国灭之势已初具雏形。
可此时,尚且无人意识到国家即将到来的危机,他们只不过把这当成了历史上常有的动乱,在经过这段艰难时间之后,他们终将会再次回到历史的正轨上来。
自萧将军逝世后,萧家大门紧闭,难得的,世间所有纷扰都与她们无关。
萧然在沉寂一段时间后重新振作了起来。
母亲身子愈发不爽利,萧然真正的接管起了萧府上下大小事务。萧然以前总以为自己已经长大了,可经过了这段时日,萧然才发现原来以前的自己是多么的幼稚,原来长大不是可以慢慢来的事情,长大往往只发生在一夜之间。
这是萧然及笄后悟到的第一个道理。
母亲身子虚弱,再遇上今年的寒冬,整日里只能在床榻上度过。萧然每日按照惯例额先去给母亲请安,然后给母亲说些贴心逗趣的话,好来缓解母亲心中的悲痛。
之后便开始忙碌府内大大小小的事宜,她把自己每天的时间安排的满满当当,甚至连喘上一口气的时间都不留给自己,这样,她就不会去想远在边关凶吉不知的文卿与阿弟,不会想未曾见到
最后一面就惨死疆场的爹爹,不会想每日昏沉,郁郁寡欢的娘亲。
萧然现在甚至开始惧怕起夜晚的降临,都万物都在黑夜沉睡时,那些痛苦的回忆却开始复苏,它们缠绕撕扯着她,让她夜不能寐,让她夜夜痛彻心扉,让她一双眼睛流尽了眼泪。
可第二日,萧然又变成了那个沉稳的萧家大小姐,她让死寂的萧家增添几分生机,她日日在夫人面前打转,让夫人早已死去的心能仍保持着跳动。
假如时间就这样一天天的走过也未尝不可,让所有伤心之人在时间的抚慰中舔舐着伤口,可命运总偏爱将所有人玩弄于手心之中,他打着意外的名号,让所有灾祸变为合理。
临近年关之际,萧然沉下心来仔仔细细的绣了两个香囊,放在佛前供奉了数日,再装上从大师那里求来的,开过光的平安符,想要借着下次送信的时机一起送到边关,阿弟与文卿各一个,日日佩戴身旁。
这两个香囊与之前的不同,这是她诚信诚意在佛祖面前求来的,她向佛祖许诺,愿意以自己下半生的幸福,乃至生命换两人的平安无恙,如果一生不够的话,下一生,下下生她都愿意,只要能保佑她的阿弟与文卿平安归来。
当然,这个诺言不能让两人知道,要不然,他们两人断断是不会同意的。所以,她又僭越的祈求佛祖替她保守了这个秘密。
再次拿起香囊仔细端详,萧然看着相差无几的香囊沉思片刻,接着又从笸箩里拿出针线,在其中一个香囊上绣着什么。
仔细的下着针,萧然想象着两人见到香囊的情景不禁笑了起来。
这是这些天里她难得的发自内心的笑意,身心的劳累让萧然清减了不少,可这并不有损于她的美貌,反而在她每一次皱眉时添上了几分忧愁的美感。
萧然一针一线的绣着自己的心意,可忽然,急促的脚步声传来,萧然心中莫名的狠狠一跳,银针扎在她的指尖,豆大的血珠瞬间涌出然后被香囊吸食殆尽。
鲜血浸染了大片的面料,指尖传来的濡湿触感让萧然心中发紧。
萧然抬头看向脚步传来的方向,脸色苍白的澄秋进入她的视线。
“小姐!”澄秋扑通跪在她的面前,萧然的心随着沉闷的膝盖触及地面的声音狠狠一跳,接着便莫名失了规律,咚咚的跳个不停。
紧紧的捏住香囊,萧然说不出话来。
“小姐,”澄秋又叫了一声,两行清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刚刚八百里急报说,说小将军他,他中了敌军的诡计,身受重伤,至今凶吉未卜啊!”
“轰隆”萧然听见自己脑海里有什么东西倒塌的东西,捏在手心的香囊无力的滑落在地上,上面鲜红一片如此刺眼。
萧然好像突然被拖拽到了不久前的那一天,也是如此平静的一天,忽然传来爹爹受伤的消息。
光影在眼前闪现,如此荒诞的熟悉感使萧然忽然分不清今时今日是何时何日。
“告诉母亲了吗?”萧然恍惚的问道。
“夫人还不知,可大街小巷早已传开了来,百姓人心惶惶,四处宣扬,恐怕瞒不了多长时日啊。”
“瞒!一定要瞒住!母亲身子虚弱,受不了这样的打击了。”萧然喃喃道。
“是,可是小姐,现在要怎么办?少爷他”澄秋哽咽的说不下去,捂脸痛哭起来。
萧然双眼通红,双手颤抖,挥了挥手,佯装镇定的说道:“你先退下,让我好好想想。”
“是。”澄秋担忧的看着小姐,最终还是服从的退了下去。
屋内又陷于平静,萧然怔怔的坐在那里,极致的冲击让她脑中一片空白。
视线落在地上的香囊上,萧然双眼赤红,终于流下了眼泪。
咬紧牙关,萧然竭力抑制颤抖的双手,拾起地上的香囊,拿起身旁的剪刀,沉默着,一刀刀将香囊剪得粉碎。
悠悠苍天,高高在上的佛祖啊,世人常说你慈悲,可为何要如此残忍的对待我?天啊,你既不顾苍生死活,又怎堪称为天
碎布纷纷落下,像下了一场鲜红的雪。
“澄秋,重夏!”
萧然的声音自屋内响起,屋外焦急等待着的澄秋和重夏听见,快步走进屋内。
地面上散落着一块块的碎布,重夏弯腰收拾,看见上面熟悉的图案和一片碎片上隐隐约约“然”字的轮廓,忍不住流了泪。
她们是小姐的贴心丫头,最是知道小姐在这两个香囊上花费了多大的心血,可如今
“重夏,先不用收拾了,你为我梳妆打扮,澄秋去套辆马车,带上萧府的令牌,我们进宫一趟,悄悄的,不要让母亲知道了,尽快去安排。”
“是!”澄秋得了命令迅速的向屋外跑去,重夏也快步来到小姐身旁,仔细的为小姐绾起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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