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明秋只这样勉笑着问了一句,言辞间并无责怪,更似祈愿一般,却忽而令阿欢听出他未尽之意。
怎么还不回来呢。
他已经,努力等了那么久……
阿欢心室一颤,那颗不属于她的心脏没由来地空得厉害,让她不知如何是好,身体发抖,许久才怔怔咬住下唇,“我,找他……”
景明秋闻言,急得在床边摸索片刻,拼命攥住她手腕。
“阿欢,阿欢我看不清你,别走太远……”
他翻来覆去地叮嘱,浑浑噩噩说一些胡话,一时怕她不懂照顾自己,一时怕她遇到危险,怕她害怕孤单。
“我在,阿景哥哥……”
阿欢迷惘应声,无缘由地,却觉鼻头发酸,好像有液体不受控制地盈满眼眶,让她视线模糊,他脸近在咫尺却看不清楚。
她只能回握住少年冰凉的手,翻来覆去,重复着她还在。
待得月上枝头,景明秋筋疲力尽,终于昏沉睡下。
阿欢才攥住衣袖,胡乱擦了擦眼睛。
她以净尘诀清理了血污,握着景明秋的手,默默又以灵力暖了他许久,这才悄无声息地离开卧房,走入后院,想找出那枚被大师兄损毁的纸鹤。
哪怕已成齑粉,她也要一点一点,拼凑起来。
纸鹤曾载着她,披着月色,朝苍梧峰飞去。
那能不能,再一次张开翅膀,把大师兄带回家。
她借着月光,在雪地中寻觅片刻,忽而听见身后围墙上传来窸窣声响。
“孙家老大隔三差五就跑来送药,花这么多银两,定然是已经把那头黑熊卖了……也不知钱都藏在哪里……”
陌生的男子嗓音似在极小声地自语着,但阿欢身为修士,耳力较常人要好许多,当即便转过身去,茫然看向对方。
那人才刚爬上墙头,左腿还未迈过来,骑坐在围墙上,一抬头,恰与她四目相对。
待看清她的容貌,男子眼睛一下子瞪得发直,脚下一滑,瞬间从围墙上滚摔下来,却仿佛连疼也忘了,只趴在地上,傻傻仰头看着她,竟像是痴了一般。
阿欢心神都放在找小纸鹤上,只淡淡看了对方一眼,便收回目光,转身欲走。
混子见状,慌忙手脚并用着爬了两步,磕绊挽留,“你、你……”
他素来油嘴滑舌,脸皮厚如城墙,此刻舌头却直打结,好半会儿才说出句囫囵话,“你是……雪妖?”
阿欢怕他吵醒景明秋,眉头不由蹙起,手已经握上腰间木剑,预备将对方驱赶出去。
那瘦小男子仍痴痴盯着她看,见状眼珠轱辘一转,终于反应过来。
他忙不迭地站起身,弓着腰,拢起袖子,故作关怀,“这家的主人怎不在,莫不是病了?怎么不早和我说?”
阿欢顿时止住动作,羽睫一颤,不太确信地望向对方。
混子面上神色愈发关切,直勾勾的视线从她面颊扫视到衣摆,喘息逐渐粗重,口中却笑,“我家里有一副祖传的药方,只用一剂,保管药到病除……”
“真的?”阿欢眨了眨眼,搭在剑柄上的手慢慢松开,犹疑着想要确认。
混子听见阿欢开口,登时面色潮红,激动得浑身都微微发起抖来,将手在衣摆上用力蹭了几下,想伸手牵她,“自然是真的,只要你跟我回去找找,过上一宿,那药定能将他医好——”
骤然间,院内一声巨响盖过了他的声音。
病重的少年扶着墙,瘦削的手中紧握柴刀,一刀砍在了院门上。
屋檐厚雪被震得簌簌落下。
景明秋咬着牙,目光灼灼如有烈焰,带着惊心动魄的怒意,一字一字,咬得清晰。
“滚出去。”
混子被骇得魂消胆丧,当即翻墙滚了。
落地时太过慌张,压断了一条腿,却连痛呼也不敢,如丧家犬一般,一瘸一拐跑远。
阿欢尚未从变故中反应过来,茫然念了声,“药……”
她听见少年剧烈的咳嗽声,忽然想起景明秋不能吹冷风,连忙跑过去,想要搀扶他回屋,却被攥住手腕。
“不是说了不要走开吗!”
景明秋嘶声吼她,五指极为用力,带着神经质的震颤,手背淡青色的血管爆起。
他仿佛第一次这样生气,眼角泛红,连身体都在战栗。
阿欢怔了一下,覆住对方冰凉的手,替他取着暖,小心翼翼道歉,“对不起。”
院中却倏然一片寂静。
景明秋又是愣住,眼中似有些无措,干燥破皮的双唇颤了颤,却忽而露出更为受伤的神情。
他浑身脱力,攥紧她衣角跪在雪地里,声音哑哑。
“不是的、阿欢……我……”
他喃喃出声,那双眼睛又是涌上有些茫然的水汽,怔怔片刻,呕出大口大口的鲜血。
阿欢伸手环抱住他,任由污血弄脏衣襟。
有灼烫的水液落满脖颈。
整个天空与雪地潮湿一片水气。
很快,便是除夕。
万家烟火绽放,鞭炮齐鸣。
阿欢趴在景明秋床边,握紧他手,徒劳想用灵力温暖。
可那双削瘦如枯桠的手,却始终冷如冰块,没有一丝生机。
阿欢听着外面洋洋喜气,只执拗守在床前,不敢离开半步,要和阿景哥哥在一起。
到了清晨,鞭炮声方才平息。
阿欢枕着自己的手臂,手中还虚虚拢着景明秋的指尖,正迷迷糊糊打着瞌睡,忽然觉得,有谁温柔摸了摸她头。
她茫然睁眼,却见景明秋不知何时醒了,正偏过头看她,扬了扬嘴角。
那抹笑意,很轻,很浅,像是揉碎的雪花。
“我已经好很多了,阿欢扶我出去走走吧。”
景明秋脸上难得多了几分血色,摩挲着她发,轻声请求。
阿欢眨了眨眼,见他气色好转,顿时开心起来,取来斗篷和耳暖,替少年一件件穿戴好。
昨夜又下新雪。
洁白霜花掩去血迹,只透出隐隐殷红,像覆盖零星细碎的梅花瓣。
景明秋由阿欢搀扶着,还未走出院门,便有些无力,只能靠着老海棠树的树干,慢慢坐下。
海棠树在萧萧风雪中熬过一冬,看着萎靡,新年一来,仍露出几分生气。
景明秋靠着伴自己长大的老树,喘息片刻,从怀中摸出自己早想赠她的礼物。
是把刻着鸳鸯的檀木小梳。
少年指腹缓缓摩挲着梳面,似有些羞赧,小声问,“我能不能,为你梳一次发?”
阿欢点头,乖乖转过身去,任由对方拢住自己垂散乌发。
天幕极高,极阔,像一整块剔透的冰冷宝石,静静映着这一方天地。
景明秋垂着眸,慢慢地,替女孩梳着发。
一梳梳到尾,幸福安康。
二梳梳到尾,安平喜乐。
三梳……
三梳梳到尾,白首不分离。
身体越来越沉重,已握不住木梳。
景明秋只能松手,再看了阿欢一眼。
她低着头,侧脸白皙无暇,面颊莹润,还有些孩子气的模样。
他生辰所许的愿,终究当不得真,也无法同她一起长大。
好在今日大雪,雪落满肩。
他们此生,也算共白头。
勾着青丝的手终究垂下,景明秋呼吸渐轻,倚在阿欢肩头,陷入无垠沉寂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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