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脚步声,伏案补眠的韩熙惊醒抬首,只听苏乾宇问道:“宴席档次太低,入不了韩家大少爷的口吗?”
“不是,怎么会……”韩熙缓缓站了起来。
“韩熙,最近睡得不好?”方依问他,“为了我叔叔的事,你费心费力都顾不上休息了吧?救了他一命还带他来北京治病,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谢你,如果叔叔真有什么意外,我真要后悔一辈子的。”
韩熙道:“经过这件事,我发现其实有时候人们害怕的并不是面对什么样的后果,还是害怕面对两个字本身,你怨恨父亲,这么多年不回去也不过问家人的消息,可那边发生的事情远远比你预想的要好,父亲诚心悔过,你也别再执拗了。”
苏乾宇笑道:“你倒是很会劝人,为了方依你受累了,不光是她家里的事,还有她身上这件衣裳。”
韩熙看着她那件秀禾服:“是我设计的款式和图样,只可惜,刺绣并非全部由我完成,时间不够,请了师傅赶工……”
“你会绣花,我倒是听老彭提过,自从回了韩家,你每年送颜婉一条手绢,都是自己设计的花样。”苏乾宇道,“孝敬名义上的嫡母是应该的,但我跟你毕竟非亲非故,总不好占小辈的便宜,君轶定制服装的价钱是怎么算的?我按定价的三十倍给你,哦,你安排方知武转院,舟车劳顿的,我再加一百万,算是幸苦费。”
见韩熙垂眼不语,苏乾宇幽深望住他:“老理儿讲究的是岁末清账,大过年的,谁都别欠谁。怎么?是觉得我开价不够诚意,还是不打算要钱,而是换算成情分,日后再向我们苏家讨债?”
韩熙笑意冷峻起来,再没有往日的恭顺,静静叫出他的名字:“苏乾宇!”
苏乾宇终于见到他雷霆般的气势,磅礴的怒意,漫天的孤高,这才是他无人可与争锋的本性。
韩熙倨傲道:“既然把我们之间看成是可以用钱来了结的关系,那直呼其名也没什么不妥。”
苏乾宇讽道:“跟我翻脸,莫不是因为我大庭广众提及了韩家众所周知的笑柄?也对,血缘维系不了的亲情只能靠演技了,送给颜婉的手绢不都是道具么?”
韩熙喉结一颤,垂下了眼帘:“他们从没把我当作家人看待,也不值得我去维护。我唤您的名字,并非不敬,只因您自始至终从未正视于我。”
韩熙后退几步,披了外衣,他言辞间的悲哀压在苏乾宇胸口,那么重又那么轻。
“你现在要走?终于熬不住要放弃苏家女婿的名头,也放弃小滢了?”苏乾宇的拳头握得更紧。
“我从来配不起她,又何谈放弃?”韩熙说着,人已到门口,“您喜欢高尔夫就有人送球场,爱喝龙井就有人赠与杭州的茶园,大笔一挥哪怕毫无气韵都有人高价收藏,但他们捧的只是苏乾宇这三个字,真正在乎您是否喜乐安康无愁无恙的恐怕屈指可数。难道您真的希望我像那些可以从苏家获得名望、地位、金钱的人一样,对您的轻贱、无视、鄙夷、曲解甘之如饴,放弃尊严,卑微讨好?我做不到,哪怕您的确是个顾盼自雄目空一切的主宰者!”
“站住!把门关上。”苏乾宇厉声喊道。
韩熙转身,背起双手:“是我无理顶撞在先,动手吧。”
他闭目等他的教训,等到的却是厚实温暖的手掌轻轻落在他肩头,他听到苏乾宇说:“骨骼清奇,眼如日月,眉清目秀,高挺轩昂,是具有化育特质的木行相貌,木是东方震位,五常主仁,你这心眼应该坏不到哪里去。”
苏乾宇在给他看相,拂过他的额发细细观察又看他的耳朵,说道:“上停狭而有伤,耳薄,运势不幸,看来十五岁之前命途多舛,至亲背离,清贫无依。你这早年的命也够苦的了。”
方依嗤笑:“他早年的经历众所周知,被你算中那可不算什么本事。乾宇,你到底会不会算呀?你不是常跟我说什么,人命禀於天,则有表候见于体。察表候以知命,犹察斗斛以知容矣。”
韩熙回想半晌:“王充的《论衡》,这一句出自……”
“卷三,《骨相篇》。”苏乾宇和韩熙不约而同地说,又不约而同地笑起来。
“叔叔。”韩熙局促不安,双手搓在一处,“我……我……我方才失礼了。”
“那你将功补过吧,说我的字毫无气韵,分析分析问题出在哪儿?”苏乾宇酣畅地笑了,笑声里没有机关算尽的聪明之音。
“嗯……”韩熙直言,“我之前说过,不止风骨稍逊,力道也不济,只占了一个工整罢了。”
苏乾宇干笑:“我看你是铁了心要跟我叫板呐!”
方依巧笑:“行了,你们这个聊法,马上就得吵起来。乾宇,你接着算,中停、下停也帮他看看。”
苏乾宇微微弯曲手肘让韩熙搀住自己,说道:“看相有的是机会,来日方长,韩熙胃不好,先跟我去吃饭。”
韩熙被安排跟苏默苏滢坐在一起,苏乾宇还屈尊从后厨为他端了盅参汤。
颜婉实在搞不懂个中扑朔迷离,而韩静泊冷冷的脸上笑意若有似无,像个早已知道占卜结果的先知,搂搂身边的韩旭说:“苏滢成为你嫂子是迟早的事,可你哥却未必还是你哥。”
酒席上,苏滢介绍韩熙给长辈们认识。
苏父说:“这桌是近亲的位置,看来乾宇已经默认韩熙是一家人了,小滢,别着急领证,还得多考察。”
苏滢望着远处的安雅桐,轻声道:“大爷,有些人走的路跟别人不同,但那不代表歧途,就像雅桐姐,父母离异后她若是留在北京,跟咱们生活在一起,现在肯定早就生儿育女了。”
苏母不屑道:“哪有把屎盆子往自己头上扣的,她变成那个样子难道赖咱老苏家不成?别说她今儿带了个未婚夫来,就算还是单身,那也配不上你哥!”
他们的对话就那样硬生生灌进了雅桐的耳朵,她尽量稳住手指,可酒还是洒了出来。
安雅桐本是鼓足了勇气,要来给苏默一个肯定的答复,现在看来又是自己痴心妄想了。
她依然笑得像烟花,一束阳光停在安雅桐眼角,捉住了几道无所遁形的鱼尾纹,那不是苍老的标记,只是提醒世人,时光没有重量却可以留下不可逆转的深刻。
看到她来了,苏默让她坐下一起用餐,安雅桐脸上仍是别有用心的傲慢,她说:“这么尊贵的位子,只有苏家人能坐,可不能被我给玷污了,我来打个招呼,先走一步了。”
这个道别痛彻心扉。
安雅桐穿过修竹环绕的回廊,穿过画意天成的楼榭,穿过玲珑透瘦的石峰,重峦叠嶂的假山挡住她的身体。
苏滢和韩熙追出来,没看到安雅桐便向外跑去,他们十指相扣,交握得那样紧,让人看了不禁想要恋爱。
紧随其后的是秦少君,安雅桐迎上去吻他,展开千纸鹤,读出上面的字,她说:“看到没?姐姐我要是想偷腥,随手就能捞到鱼。”
“所以我得看紧你啊。”秦少君把她按在冰冷彻骨的山石上,给她温存。
亲吻的时候,安雅桐从不闭眼,她要自己清醒,她爱的人永远也得不到。从这怪异的角度看去,碧空之中嵌入了一片片琉璃瓦,风起,竹林便发出萧声。
她勾住秦少君的脸,当苏默闯入余光时,缓缓撕掉纸片,千纸鹤的碎尸被风牵着,舞出一场落英缤纷。
苏默平生最大的坚定在安雅桐面前成了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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