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室透的声音在电话里听起来十分平稳。
“镜里小姐, 请问你现在有空吗?”
“嗯?有空哦。”天镜里下意识地笑,但是牵动到背后的伤口让她忍不住轻哼了一声。
下手真重啊川平。
“镜里小姐?”
“没事没事,是猫头鹰在闹我。”
“啊……是这样啊。”电话那头的安室透看了看眼前目光凶恶的猫头鹰, 沉默了半晌,说,“上次的餐厅镜里小姐说感觉不错, 我这边还有别的店, 想问问你有没有兴趣一起来看看。”
天镜里有些惊喜:“新的店吗!不愧是安室君!”
她说:“那我要和阿玲他们说一声, 然后就过来。”
“没关系,我已经和他们说了。”安室透说, “如果不错的话,我们下次还可以带上夏目君。”
“欸?”天镜里愣了一下,“意思是大家一起来讨论美食的配方吗?”
“是的。虽然镜里小姐还没有收我为徒, 不过我想和你们二位一起品味美食也是一件不错的事情。”
“可以是可以……”
川平在旁边轻咳了一声。
天镜里突然就有点怂。她小心地看了眼川平,心里又有点愤愤不平——
川平干嘛这么管着她!
“是有什么不方便吗?”
“当然没有!”天镜里说,“安室君就把地址报来吧,我一会儿就到!”
等两人沟通好见面的时间地点之后,天镜里高兴地挂了电话。
然后她就对上了川平阴沉的脸。
“还真是迫不及待啊。”
天镜里莫名地背后一凉。
“怎么了川平?”她眨了眨眼睛, “你也想和我们一起去餐厅吗?”
她说:“但是不可以, 安室君已经请我吃过一次饭了, 这次我要请回来, 你去的话,人就多了。”
“我没有那么多钱。”她坦荡地说。
川平:……
他感觉刚刚替这家伙剜肉的手都气得在发抖。
“放心吧,我不缺你这一顿饭的钱。”
他忍了又忍, 还是没有忍住, 说:“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又开始和人类结缘?”
天镜里:……
她眨了眨眼睛, 疑惑之后,脸上浮现出忧伤的神采。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头发,垂着头不说话了。
“你说得对。”天镜里小声地说,“可是和人类结缘,难道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吗?川平你也是……”
“但我不会死。”川平看着她,“你总是这样不长记性……彭格列的事情就不说了,之后经历的这么多事情,难道就不会让你有一丝一毫的触动吗?”
有一个从很早就认识的朋友大概就是这里不好。
当川平开始翻旧账并一桩桩一件件地分析起利弊来时,天镜里被他怼得可怜兮兮。
“你被那个家伙迷惑,丝毫不考虑以后的事情就和他结了婚。最初当然很甜蜜,可是十年、二十年……等到那家伙老去的时候,你还是年轻的样子。”
“然后你照看着你们的孩子。那又有什么用呢?只是出了个远门,他就把你忘了。”
“信徒?信徒也是一样。”川平注视着天镜里,“再说后来,和你有所牵扯的人类难道有一个有好下场吗?”
天镜里抖了抖。
川平一愣。他意识到自己说过了火,推了推眼镜说:“抱歉。”
天镜里摇头:“没有啦,川平你不需要和我说抱歉。”
她笑着摸了摸脑袋,虽然情绪不太高,但看着他的目光里没有什么怨怼。
“你也是为了我好嘛。”她说,“很感谢你啦,为了giotto的嘱托一直照顾我到现在……”
川平没反驳,目光冷冷地看着她。
天镜里低下头,把手放在心口上:“但是哦,大家并没有离开我。大家都活在我的心里。和他们一起的羁绊会和我一起……长长久久地留存下去。”
两人相对站立着,灯光在他们的脚下打下浓黑的影子。
“我喜欢曾遇到的人们,也期待之后遇见新的、值得交往的大家。”天镜里说完,发现川平仍是站在那里不动。
他没有说话,只是皱着眉看着她。
天镜里犹豫了一下,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这件事就像我也很喜欢川平一样嘛。”
很久之后,川平才抽动了一下嘴角:“……败给你了。”
天镜里笑起来:“嗯?败给我也不是丢脸的事情哦?”
她推开门,阳光洒在她脸上。
川平能看见她充满活力的笑容。
与他仿佛再次隔开深壑。
“那就快走吧。”川平伸出脚,把天镜里踹了出去,“不要打扰我做生意。”
天镜里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川平?川平!我们可是好朋友啊,你怎么可以踢我!”
她被踹了屁股,感到非常受伤,泫然欲泣地贴在门上敲门。
“川平!川平!”
可是任凭天镜里怎么呼喊,川平都不理她了。
一辆车缓缓停在天镜里的身后。
她听到声音回过头去,发现安室透开着车出现了。
他缓缓摇下车窗,斯佩多从窗子里钻了出来。而安室透像是毫无所觉一般,只是笑着邀请她:“啊,镜里小姐果然在这里,看来猫头鹰的指引并没有错。”
天镜里发愣:“安室君怎么有空过来——”
安室透笑:“我想了想,虽然现在镜里小姐还没有收我为弟子,但是该有的尊敬可不能少。”
天镜里羞愧极了:安室君这么诚恳,她之前还拿话搪塞他!
她感动得立刻就要同意,刚张开嘴——
安室透:“而且,之前是我不够有诚心。”
天镜里:?
安室透:“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告诉镜里小姐。”
天镜里:?
她还什么都没说呢,你在自曝些什么啊安室君!
眼看着对方马上就要来一波自曝,天镜里想了想,还是昧着良心把要讲的话吞了回去。
毕竟她实在是太好奇了。
是什么,竟然让安室君如此郑重!他看起来真的做了很大的心理斗争!
天镜里就只犹豫了一下,然后就毫不犹豫地跟着安室透走了。
她也因此错过了门后川平轻轻的叹息声。
川平的目光并不像平时那样平静。他的眼中仿佛有深黑的波涛翻卷着,锐利而又冷寂,一直看到数百年前的过去。
那同样是个春日。
白发少女笑着跑向已经初显老态的男人。她像是压根没有察觉到时光的流逝一般,笑容甜蜜一如往昔。
然而金发男人抚摸着她的头发,却在无人注意时流露出些许哀伤。
川平走过去的时候,天镜里已经被雨月叫到远处去了。她像模像样地学习着雨月吹笛子的方式,鼓起腮帮子摇头晃脑。
雨月被逗得直笑。
“川平先生,或许该称你为伽卡菲斯。”giotto说,“没想到你会一直住在这附近。”
“住在哪里都是一样的。”川平回答他,“如果你们一家人能够不那么吵闹,就更好了。”
giotto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远处的家人们,他不禁微笑:“抱歉……但,有那孩子的地方似乎永远都非常热闹。就连我也是一样。”
川平没有说话。他知道眼前的这个男人虽然行事温和,但并不是毫无城府。他突然说这些,一定是有很重要的事情要说。
做了这么多年邻里,川平愿意勉强听一听。
“我应该就快要死了。”giotto说,“早年落下的病根,这些年开始反反复复。也许是在为那时候偿债吧。”
他轻笑一声,有些自嘲地说:“如果早点遇见她,没有彭格列……我一定不会舍得离开。”
川平瞥了giotto一眼。
事实上他也不太理解,为什么这个彭格列会做出和神明结婚的事。无论从现在还是未来来说,这都不是理智的选择。
风吹过原野的草海,如同浪一般倒来。
“所以?”
“等我死后,灵魂应该会回到彭格列戒指里,不能再轻易出来。那时候可以请你帮忙照看她吗?”
川平有些厌烦看这样情深的戏码。
他说:“你可以告诉她,然后让她去意大利找你。”
“身为七的三次方之一的持有者,给你的豁免已经足够多了。既然灵魂已经能够留在这个世上,让她来找你也没有什么不可以。”
“她是没有力量的鸟雀,只有依靠树木的荫蔽才能生存。”川平回想起天镜里满是依赖的目光,轻声说,“……实话实说而已。”
giotto笑了一下。
明明没有什么嘲笑的意味,川平却觉得有一瞬的窒息。
像是被人紧紧地扼住了咽喉。
而带给他这种感受的男人对这件事却相当轻描淡写。
“这棵树已经困囿了鸟儿太长时间。他明明知道等待着鸟儿的将是更加高远的天空。却自私地用枝叶将她束缚住。”
“……”川平沉默了一下,“我觉得她相当乐在其中。”
giotto笑起来:“也许吧。”
他的目光有一瞬的森冷:“现在的彭格列早就不是我期待的那个。让天镜里追随我去那种地方,等待她的只会是无休止的欺骗和利用。”
“她——”
giotto看了看自己已经不再年轻的手。
他微笑着说:“所以就这样吧。”
“哪怕这只鸟儿会寻找到新的栖息之所——”
“她会找到的。”
川平抬起眼皮,像是第一次认识这个男人一般。
“我知道了。”他哼笑一声,“那就如你所愿吧,彭格列。”
现在想起来,川平还是觉得giotto很天真。
他想到了死后的场景,也想到了拜托别人来照顾他,他只是没有想到一点。
他喜欢的那只可爱的、小小的鸟儿,再也没有在别的树上落下来过。
那大概是giotto离开的第10年,川平偶然想起了他的嘱托,回到原来的居所,刚走过去就看见了沢田吉宗站在门口和天镜里争论着什么。
“所以说!为什么不认识我了啊!”天镜里捏紧拳头,眼里闪着泪花。
沢田吉宗有着和他父亲相似的样貌,但是性格却大相径庭。
他有点茫然地看着眼前这个看起来比他小很多的女孩子。
“……小姑娘,你说你是我的……”吉宗顿了顿,“可是我怎么会对我的母亲没有印象呢。”
“那是因为!”天镜里生气地比划,“你只是忘了呀!你相信我,很快、很快就能想起来——”
“这种事你让我怎么相信?”吉宗被她说得也有些火气,“总之……我现在还要出去做事,有什么别的等回来再说吧。”
天镜里鼓起脸:“你昨天早上离开的时候也是这么说的!”
吉宗:“我昨天早上根本没见过你!”
天镜里太生气了,她握紧拳头对着吉宗那张英俊的脸就是一拳:“你这个不孝子!吃我一拳!”
吉宗被她打晕了。
看来这段时间天镜里的武力值有所上升。川平若有所思地想着,没想到却被天镜里察觉了。
她看过来,在看到川平的身影时还想了想。
“是你!川平——”她飞奔过来。
川平第一次有了,自己也会成为别人希望的感觉。
“你还记得我吗?”天镜里期待地看着他。
川平不自觉地扯了扯嘴角:“嗯。”
“那你等下可不可以和吉宗——”
“说完之后呢?”川平的目光落在天镜里渐趋透明的手上。
天镜里也注意到了,她苦恼地皱起眉。
“……唉,这个,我们神明好像就是会这样。以前有信徒还不觉得,现在就很明显了。”
她的声音慢悠悠的,显得有些失落。
“我还不知道,是听一个神明朋友说的。”她又说,“但是好像像我这么快的也很少见。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那是因为你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川平当然看得一清二楚。他在心里暗暗想着,却没有捅穿的想法。
毕竟,他只是受giotto所托,来照看一下他的妻子,而天镜里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和他也没有什么关系。
“别的人呢?”川平说,“他们也不记得你……”
天镜里愣了一下。
她扬起笑容,但是笑容有点勉强。
“不见了……那个,”她的目光游移着,“突然就找不见了。”
川平知道,她所指的是彭格列众人的灵魂。他也知道,那些灵魂都回到了远在意大利的彭格列指环里。
可是看着天镜里失落的脸,川平无比冷静。因此他只是淡淡地说:“先跟我回去,我们解决一下你身体的事。”
天镜里愣了一下。
“怎么解决?”
“舆论、显迹,或者直接砸钱。”川平冷漠地看着她,“信徒这种东西,能弄来的方法有很多。”
“放心吧,是你的giotto生前拜托我的。”
听到giotto的名字,天镜里的眼睛亮了一下。
但很快,那光芒又暗下去。
“……不用啦。”她小心翼翼地说,“我也不是……很想要信徒。”
川平皱眉。
只见天镜里从袖子里抽出一柄短刀。应该是雨月给她的。
“新认识的神明跟我说,有不需要信徒也能获得信仰的办法。”她有点害羞地说,“我想试一试。”
此时短刀还没有染上鲜血,天镜里的眼睛却已经差不多熄灭了。
“我还不想死。”
但还有些余烬。
川平没能阻止天镜里,他也没想着阻止她。
他本来就是那种浅浅地游离在人世之外的存在,只有在危及这个世界的事发生时才会出手。
他有好几任妻子,还曾经有可爱的女儿,但对他来说,实在是不能理解天镜里这种仿佛殉葬般的方式。
没有了那棵树的羁绊,飞鸟便不再停栖。
最开始只是一些靠武力才能完成的委托,之后就要流血。
后来川平又有一天找到了天镜里,她站在尸山白骨之中,闪着寒光的刀刃映照出她与往昔没有差别的笑容。
甜蜜的、羞怯的。
但总归不是彭格列一世所期待的天镜里了。
没有了树木的庇佑,飞鸟总要挣扎着活下去。但她从不肯停歇,因此也必将会有坠落的那一天。
川平等到了那一天。
天镜里身上萦绕着黑气,长久的精神压力令她濒临崩溃。
只是一段时间不见,她就能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
川平叹着气,来到她面前。
“之前说的方法……选一个吧。”他已经不再想能够转圜天镜里的意志,“你和那家伙,还真都是一模一样的固执啊。”
天镜里的眼珠转了转。
然后她挣扎着,站起来。
“不需要。”她说,“……如果你是因为他的愿望才来救我,我的回答是不需要。”
然后她就这样跛着腿往前走。
“你走反了。”
那伶仃的影子停了停。
天镜里转过头,又走了回来。
两人擦肩而过。
川平把她打晕了。
“……好久没这么直接过了。”他抱着晕倒的天镜里,心里感觉有点奇妙。
她也就是小小的一个,从外表上看不出来能倔强这么久的样子。
他不能理解。
不过等人醒了,川平也就不再管她。他只知道她有了个很好的神明朋友,和她一样,也是手里一把刀,砍到哪里是哪里。
直到有一天。
天镜里敲开了他家的门。
“你在家啊!太好了!”她高兴地推门进来,然后毫不避讳地展示身上的伤口,“可以帮我处理一下这些嘛!谢谢你川平!”
她好像又变回以前那样了。
“救救我,我还不想死。”
天镜里坦率地说出了无比合川平心意的话。
“……我为什么要帮你?”
“川平!我的好朋友!你这么多年一直在偷偷地帮我,我不相信你心里没有我!川平!川平!”
吵闹、活泼,就和以前一样,像只叽叽喳喳的小鸟。
天镜里又变得很合川平的心意了。
但有一点又不是那么合他的心意——
川平知道这变化不是因为他。
当然了,他只是一直在旁边看着,像是在观察实验的对象。天镜里只要不是脑子坏了,也不会对他有什么特别的。
但他却有一点——
只是有一点惋惜。
(。手机版阅读网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