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真历十万零一百二十七年,  秋,云崖镇正式建成,堵住鬼界的缺口,  中州百废待兴。同年,  谢榭身死,重奕来到二人隐居的桃林中,  接女儿回家。

    这是他第一次在桃林中见到那个名叫流景的孩子,  他的面庞轮廓像父亲,  眼睛却像极了母亲。燕燕曾告诉他,  她全身上下最满意的就是自己这双眼睛,流景眼睛像她,她应当是极高兴的。

    重奕伸手想摸一摸孩子的脸,却被流景狠狠咬了一口,  那孩子边哭边要他把爹还回来。

    燕燕从屋中走出来,  将哭泣不止的流景抱在怀里,  眼里一片木然的冰冷,  她对流景说,  这位是仙盟盟主,重奕道君。

    简短的介绍,然后便没有了。

    这是重奕第一次意识到,  他的女儿长大了。她不再是每日跟在重奕身后,拉着他的袖子央他抽出时间多陪一陪自己,会骄傲地对别人说她爹是英雄的小姑娘了。

    她看他时,眼里濡慕不再,  只有无尽的疏离与仇恨。

    她问,盟主,你来干什么?

    在得到“接她回家”这个答案后,  重燕陷入长长的沉默中,良久才漠然地问,您这次又想把我嫁给谁?

    他没有回答。但不回答不代表这不是他此行的目的。谢榭死后,他还是将女儿当成了利益交换的筹码。

    重燕并没有过度反抗,她太了解自己的父亲,为达目的什么手段都使得出来。

    她知道重奕可以不在乎她,重奕也知道她不可能不在乎流景。

    她很轻易答应了重奕再嫁的要求,但在此之前,她先见谢榭一面。

    重奕告诉她,谢榭已经死了。

    重燕说,那就带我去他墓前,我要见他。

    重奕同意了。他让人先带走流景,转天带着身着嫁衣的女儿来到谢榭坟前。

    女儿伸手抚摸墓碑上的名字,眼里却没有一滴泪。

    她说,在遇见谢榭之前,她嫁过五次人,每次都凤冠霞帔,珠翠满头,漂亮得不得了,唯独嫁给谢榭那天,她还没来得及抹胭脂挽头发,盛装打扮一番,只一块红盖头,天地为媒山河为证,仓仓促促就成了他的妻子。

    她说,他都没见过自己这般漂亮的模样,却还敢说燕姑娘至纯至洁,占尽天下皎皎月色,他仰望明月,人世间其他颜色再好也不曾入眼。他一定是说来哄她的。

    她还说,同他还有流景一起斩妖除魔,避世隐居的日子,是她一生中最开心的时光。

    她靠在谢榭的墓碑前,絮絮叨叨说了很多。

    谢榭在时她从来不知道自己原来竟藏了这么多话想同他说。如今再想说时,他却听不到了。

    夕日余晖打在孤坟间,重燕起身,看着一直站在旁边紧盯她的父亲,讽刺一笑:

    “怎么,怕我自杀殉情?”

    “盟主,我是您的女儿,身上留着和您一样薄情寡义的血。”她唇畔笑容凄楚而盛大,

    “听闻谢仙子死的时候,您痛心之下呕出了心头血。您那么伤心,现在不也活得好好的吗?您尚且如此,为何又觉得我会自杀?”

    “你若去死,我不会放过谢流景。”重奕只能如此苍白无力地阻拦。

    “我知道。”重燕淡声回答。

    她转身,嫁衣裙摆散开,拂过道旁枯草,走得干脆利落,没有再回一次头。

    这对重奕来说,是做出种种选择之后,能得到的最好结局。

    可他没想到的事,女儿还是死了。

    她在大婚当日布局好一切,服了毒药,送走流景后,独自站上高高的城墙,目送流景远远逃离这片吃人的漩涡。

    身后有人不断唤她:“佳信,你快下来啊!”

    “重仙子,莫要冲动。”

    她回头,嫁衣被风吹得猎猎,是如血的颜色。

    “我不是重佳信,我是重燕。”她说。

    *

    她叫重佳信,“佳信”代表第一次仙魔大战胜利后,传遍十四州的喜讯。人们一提起她,就会联想到她父亲的丰功伟绩,颂扬他为天下做出的卓越贡献。她是父亲赫赫功绩的象征。

    但他们不知道,在她出生时,母亲为她起的名字其实是“燕燕”。

    她在无数张焦急的面孔里看到了重奕的脸,她很想问他,自己在他心中究竟算什么呢?

    仙盟盟主的女儿;

    仙盟盟主的下属;

    还是仙盟盟主的工具?

    罢了,不重要了。

    毒入骨髓,她身形向后跌落,衣摆被风扬起,如同一只展翅而飞的轻捷燕子。

    轰——

    沉闷余响只有一声,却拖得很长很长。

    折翼的燕子没有乘风飞向向往的自由,她重重跌在地上,摔得粉身碎骨。

    流景,对不起,娘真的,坚持不下去了。

    你要好好活着,不要恨啊……

    她从出生起就作为重佳信活着,由不得她选,但至少,可以选择作为重燕死去……

    她是重燕,不是谁的女儿,谁的下属,谁利益交换的工具;她有一个爱她的丈夫,一个可爱的孩子,还有许许多多会叫她“燕姑娘”的朋友。

    她是重燕,她拥有很多,可是现在,全没了。

    她再也没有力气,眼里倒映着的天空的影子逐渐黯淡。

    ……

    虞渊从光阴长河中涉水而下,恰好与刚从长河进来的重奕碰面。

    等半边身子都钻进光门里时,他忽然叫住重奕,遥遥道:

    “重奕道君,我师祖他有话要我带给你!”

    重奕脚步不停,没有理他。

    想也知道不会是什么好话,不听也罢。

    然而虞渊作为师祖忠实的传达者,眼见无法将谢榭骂了半个时辰的话如数告知重奕,只好将其信达雅地精简浓缩成一句:

    “他问候您全家,当然,他老婆孩子除外!”

    说罢还对着重奕的背影竖了个中指。

    等重奕回头时,人已经跑得无影无踪。喊话时喊得多有气势,跑路时就有多怂。

    当然,虞渊绝不承认那是跑路,他只是进行了一番战略性撤退而已。

    那也绝不是怂,主要是他为人一向尊老爱幼,尽管重奕是个渣人,但虞渊高尚的道德品质让他就算打不过也不会向一个老人家动手。

    他师父不要脸,还是把他留给师父收拾吧。

    虞渊一步踏出光门,慎重地抓起剑灵跑出三里地,见重奕没追上来,才问:

    “我灵,你还记不记得你主人叫什么名字,或者长什么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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