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难瞧出淳于昇眼底的戏谑,秦昭王有些难以置信,不知到底是被扬柳的身世震惊到,还是被淳于昇的恶趣味惊骇到。
可转眼想起淳于昇对于前太子淳于澈的憎恶,便也明白为何淳于昇要将扬柳留在身边了。
先帝在世时,淳于昇样样比不得淳于澈,文不成武不就,从小便在淳于澈的影响下长大,即便他已经全力以赴,却仍与淳于澈差了太多。
虽然可笑,但事实就是如此——在绝对的天赋面前,任何努力都显得如此无力。
若非淳于澈在狩猎时突然失踪,往后再无踪迹,那帝位又怎么轮得到淳于昇来。
淳于昇登基后,也没有放弃寻找淳于澈。无奈淳于澈藏匿的太好,这十几年过去,都无人知晓淳于澈的下落。
思及至此,秦昭王又觉得说不上来的难受窒闷。
他早就察觉扬柳并非池中物,是以怀疑过扬柳的身世,更私下里派人去查过。
只是还没来得及等到结果,淳于昇便先他一步知晓了扬柳的身世,还以如此可笑又残忍的借口赐死了他。
扬柳定是清楚自己身世的,可为了城外的流民,为了心中的大义,还是冒着被淳于昇发现的危险,冒着被太后迁怒的风险,义无反顾进了京城。
比起淳于扬柳,秦昭王更难以忍受如此昏庸残暴,将百姓生命置之不顾,残害手足兄弟的淳于昇。
可他此刻却什么都做不了。只因他从未有过夺嫡之心,更未私下里部署过兵力人脉,他只能眼睁睁瞧着他身边重要的人一个个身陷囹囫。
秦昭王眸底闪过一丝痛苦,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不着痕迹关上了匣子:“臣弟知晓了。定不负淳于扬柳所托,将匣子转交给侄媳。”
他担心流莺受不了打击,急着退下,然而还未寻到借口离开,大国道与二国道两人从殿外走了进来。
如今正是阳春,窗外清风徐徐,不冷不热,正是好时节。但殿内进了些风气,淳于昇便扶着书案猛咳起来,身子前仰后合,苍白的面色浮现一片不自然的红意。
咳着咳着,竟是呕出一口鲜血来。
淳于昇眸底暗色加重,他扯了扯唇角,抬起眸,眼白向上浮动:“皇弟,朕有些乏了。你莫要急着走,代朕去慈宁宫陪一陪母后。”
秦昭王面上表情没什么变化,心底却冷笑一声。
这才是淳于昇暂且饶他一命的原因吧。
淳于昇虽厌恶庐陵王与一众兄弟,却待太后十分好,晨昏醒定,日日不差,一处理完政务便往太后殿内跑,每日晚膳定要陪着太后。
若是让太后知道同胞而出的淳于昇,为了稳固自己的皇位,便将庐陵王满门杀害,太后定要恨死淳于昇。
如今秦昭王活着,淳于昇将全部责任都推给了他,便能将自己摘取干净。
太后此时心情定然不好,而淳于昇下旨让他前去庐陵城查办庐陵王的事情,朝前朝后无人不知。
他现在去慈宁宫看太后,太后必然会询问他有关庐陵王的事情。他为了保全沉鞠,自然只能吃哑巴亏,隐瞒淳于昇杀害庐陵王的真相,违心说出庐陵王自尽。
太后怕是会将全部怒气都撒在他身上。
秦昭王倒是不怕死,身在帝王家,本就身不由己,何时殒命皆是天定。
他只是怕,自己死了,到头来也没能救出沉鞠。
秦昭王心情越发沉重,他低声应了一句,转头要走,又听见淳于昇吩咐大国道:“你去送送秦昭王。”
他转头看了一眼大国道,视线极快扫了一下大国道,便将目光落在了躬身伏在淳于昇旁的二国道。
二国道一幅心胸狭隘的贼鼠之相,生得窄脸细眉,笑起来时不见眉眼,一撇八字胡跟着抖动,让人极为不喜。
秦昭王送给沉鞠的道符,便是从二国道手里买来的,他一向将自己的心思隐藏极好,就是担忧沉鞠被有心人利用,当做他的软肋,被牵连进局中。
不想他千防万防,竟是忘了二国道重名利贪美色,又是心术不正之人。
他买道符的事情,定是二国道透露给了淳于昇,淳于昇命人追踪了他,才知道沉鞠与他的关系。
这般一想,秦昭王心下不断堆积着怒气。临走前,恶狠狠挖了二国道一眼。
二国道不以为意,似乎是知道秦昭王命不久矣,根本不加理会。
只是不知道嗅到了什么,二国道皱着眉头,瞥向一直低着头,脚步虚浮的流莺。
他闻到流莺身上,有一种淡淡的腐朽味,像是死尸的味道,想要细闻时,那味道便有散了。
秦昭王似是察觉到二国道的目光,他挡住流莺,三两步护着流莺离开了宫殿。
大国道一走出殿外,便对秦昭王表达了歉意:“他与我乃同门师兄,原来他并不这样……”
还未说完,便被秦昭王寒声打断:“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你不必为他诡辩,倘若我能离宫,势要他为今日之事付出代价!”
大国道闻言,怔了怔,随即苦笑着摇头。
秦昭王说的是,他也不过是顾念着同门情意,在为二国道找借口罢了。
走出宫殿远了些,流莺脚下一软,竟是直接瘫坐在了地上。
大国道下意识伸手去扶,却被秦昭王挡住,似是将他也当做了二国道那般奸贼小人。
秦昭王拉扯流莺衣袖时,用了几分力气,不慎将流莺的衣襟向下拉得松垮了。
大国道看到流莺露出修长皙白的后颈,有些无措地转移开视线,只是目光移得迟了一瞬,恍然间扫到了贴在她颈后的黄符。
这是道符,还是道士手画的血符。
这种符咒,一般是镇压尸鬼,保尸身不腐,掩盖气息用的。为何流莺身上,会贴有这样的道符?
大国道皱起眉,不着痕迹靠近了几分流莺。在嗅到她身上腐败的尸骨气息后,他终于确定了心中猜想。
他将视线移到了秦昭王身上,不知秦昭王知不知情眼前的女子,是被附体的鬼魂。
他想说些什么,又怕秦昭王误会他的意思,左右犹豫过后,还是什么都没说。
流莺被扶了两下,腿脚却丝毫用不上力气,脑袋里嗡嗡作响,只觉得浑身都冰冷发麻。
她一向惧怕密闭的房间,可方才进书房后,她却忘记了恐惧,满脑子都在响着淳于昇说的话。
——淳于扬柳深明大义,主动请缨,愿为天下献身,已是殁了。
——淳于扬柳自割心口肉,要朕将此肉交给你,转送给他心爱的女子。
流莺缓缓转过头,看向秦昭王手里抱着的匣子,眼中的光迅速黯了下去,只用力瞪大空旷无神的双眸,似乎是想看清楚那只匣子。
书生……书生死了吗?
他为什么要割下心口肉?
为什么不等到她来找他?为什么……为什么不经过她同意,便私自决定将她送回了庐陵城?
流莺向秦昭王伸出手去,颤抖着,将匣子捧进了怀里。
她没有勇气打开匣子。
只能一遍遍用指尖轻抚过渗着凉意的匣子,胸口不断起伏,似乎是在强忍情绪。
狐妖姐姐说,只要她吃了书生的肉,便有机会再修炼为人。
流莺受够了做鬼的日子,她想迈出书生的院子,想看看爹娘阿姊过得好不好,想挖出自己被深埋在棺材里的尸骨,想做为人时没来得及做过的事情。
一路跟着书生便是为了他的肉,如今书生已是为她报了仇,她终于死得瞑目,也该到了完成自己心愿的时候。
可最开始的目的,却在不知不觉中动摇了——流莺不想吃他的肉了。
她可以继续做书生院子里的桃木妖鬼。即便不迈出那院子,即便再也见不到爹娘阿姊,即便书生总有一日也会生老病死……就算那时她又成了孤零零的鬼,她也不想吃他的肉了。
流莺心里空落落地,哭不出来,只是胸口像是被什么堵塞住了,喘不过气,连呼吸都是涩的。
秦昭王想安慰,却不知该安慰什么。倘若沉鞠出了什么事,不要说像流莺这般安静,他会发疯、发狂,不管什么话也决计听不进去。
两人相对无言,倒是大国道看出了什么。
难怪淳于扬柳那日如此冷静,在淳于昇近乎变态的强压下,也丝毫不慌,先是应下了淳于昇要他祭天的要求,而后平静地提出想要为心爱的女子留些遗物。
淳于昇是个神经病,这一点,大国道清楚,淳于扬柳也明白。
倘若只是普通的书信,又或是什么寻常物件,就算淳于昇嘴上答应帮忙转交,事后他也不会照做。
但就在淳于扬柳说要割下自己一块肉,让淳于昇帮忙转交给秦昭王时,不止大国道,就连淳于昇都露出一丝怔色。
随即淳于昇勾起唇角,扯出一抹诡笑,似笑非笑应下了。
淳于昇当然会照做,因为就连大国道也奇怪,为什么要割心口肉给自己所爱之人徒添痛苦。
可现在,大国道似乎明白了淳于扬柳的用意——他心爱的女子是恶鬼,死了许久,而他的肉可以帮助她增进修为。
“道爷……”流莺又轻又柔的嗓音,细淡如清絮飘落:“你能看见鬼吗?”
大国道愣了一下,只见她抬起眼,歪着头看他,眼里不知闪烁着什么细碎的光:“……能看到吧?”
在这有道有妖的世间,唯有妖鬼两道才会将道士称作‘道爷’。
她竟是丝毫不避讳她自己的身份,直接如此询问他……她不惧他为道士,是因为想见淳于扬柳吗?
大国道眸光闪了闪,看了一眼她颈后贴着黄符的地方,抿着唇:“嗯。”
“他还在宫中吗?”流莺抬起头,身体似乎重新注入了一丝微薄的力量:“还是去投胎了?”
淳于昇犯下的恶,没人比大国道更清楚。
可他也明白,自己女儿在淳于昇手里,如今受制于人,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他必须管好自己的嘴。
他用力绷着唇,像是在压抑自己的情感,慌忙地点了点头:“投胎去了。”
流莺身子一垮,捧着的匣子,从掌心滚了下去。
秦昭王看着大国道闪烁其词的模样,皱起眉,一把拽起大国道的衣襟,攥着的拳头哆嗦着,他咬着牙:“你骗人……他没有死对不对?!”
生在皇室,最善察言观色。大国道只差将‘我在撒谎’四个字刻在头上了。
“你在助恶你知不知道?!”秦昭王压低了嗓音,额间绷着青筋,一字一顿道:“他害死了城外一百多口人命,又以我心爱之人……胁迫我助纣为虐。”
最后一句话,像是戳中了大国道的痛处,他瞪大眼睛看向秦昭王,嘴角抽搐着,似是在笑,又笑得比哭还难看:“他胁迫你,你为救心爱之人助纣为虐。便像是有了借口,天下人是死是活,都与你无关……”
“那我呢?我又何尝不知道这是错的,可是我有什么办法……为救我女儿,我便是错了吗?”
秦昭王被问得哑口无言。
大国道与二国道不同,他一早便知道。可他却不知道,大国道是因为女儿在淳于昇手里,所以才被逼着效忠淳于昇。
他愤怒的表情像是凝结在了脸上,颓废无力地缓缓松开了手。
许是淳于昇身旁的大太监在院子里听到了动静,小跑着出来,见秦昭王悲愤又狰狞的表情,弓着腰上前:“天色不早,王爷还是不要拿大国道撒气,早些去慈宁宫请安。”
知道大太监误会自己将怒气泄愤在大国道身上,秦昭王也懒得解释。
他弯腰拾起匣子,挡住大太监的视线,将流莺扶了起来。
大太监见三人往慈宁宫的方向走,却没有立即离开,他看着流莺的背影,皱着眉眯起了眼。
怎么觉得这女子瞧着那么眼熟?
三人一路无言,直至走到慈宁宫外,秦昭王将匣子交给流莺,看着魂不守舍的流莺,轻声道:“流莺姑娘,你莫要进去了。拿着我的令牌先走,到秦王府找展侍卫……他会护送你回庐陵。”
他没有避着大国道。
总之他现在,除了沉鞠,便再也没什么可以失去得了。
淳于扬柳死了,流莺也早已成了亡魂,就算大国道听见,他如今便在这里,大国道也不能拿她如何。
秦昭王将令牌递到了流莺手里。
流莺没有接。
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去哪里。
只是指甲紧紧叩着匣子,似乎是用尽了浑身的力气,低着头,用着轻不可闻的嗓音道:“道爷,你可以……超度我吗?”
大国道又怔住了。
虽然她颈后贴着道符,他却也瞧出了她是死了许久的冤魂,地府不收,只能游荡在世间做个孤魂野鬼。
若是碰见道士,约莫便收了去,放进炼妖器里炼化了增添修为。
对她这种冤死的恶鬼,所谓的超度,不过是让她忘却前尘后事,灰飞湮灭,再不入轮回。
“我……”大国道度化过亡魂不在少数,可唯独眼前这个,他却打心底不想动她。
那个愿意为她画血符的道士,必定也是希望她能好好的留在世上,哪怕是以这样的形式存在着。
他看的出来,她并不知道超度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只以为超度过了,她便也能入轮回,去见淳于扬柳了。
大国道第一次见这般模样的恶鬼,如此执拗,却无害人之心,死了多年,眼底仍留有人性良知。
他想起秦昭王方才说过的话,想起那日淳于扬柳坦然赴死的样子,想起流莺问起淳于扬柳时,眸中闪烁的希望……嘴角向下压去,泛起一抹苦笑。
“他没有死。”大国道放低嗓音,神色微微有些凝重:“他被押进地宫里,淳于昇要他受千刀万剐之刑,美名祭天。”
“能进地宫的手谕,唯有淳于昇和太后有。除非你们能从太后手中骗到手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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