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接触时间不算太长,但大国道了解淳于昇的性格,那手谕绝不可能从淳于昇手中拿到,唯一获取的途径便是太后。
可太后也并非善类,更何况她心爱的幼子庐陵王,刚刚被秦昭王带人检举揭发了谋逆造反。
没人比大国道更期盼秦昭王能拿到手谕,因为地宫里并不止淳于扬柳一人,还有他数载未见过面的女儿。
秦昭王抿了抿嘴,侧过头看向太后的慈宁宫,即便还未踏入宫殿,已是能隐约听见太后歇斯底里的吼叫,并杂着宫女太监慌张又小心翼翼的哀求。
他刚想说什么,便听见流莺微微哽咽的嗓音响起:“还活着……太好了,他还活着……”
她手中紧抱着匣子,湿润的眼眶中溢出一颗颗剔透晶莹的泪水,顺着脸颊淌落,明明在哭,嘴角却是扬起的。
秦昭王想要提出的质疑,卡在喉咙里再也吐不出来了。
倘若被关在地宫里的人,不是淳于扬柳,而是沉鞠。哪怕大国道说的是假的,又或者从太后那里拿到手谕是一件根本不可能的事情,他也必定会毫不犹豫的赴汤蹈火。
他抬起眉,看着流莺:“我们会救出他。”
没有迟疑,没有退缩,只有绝对性的肯定。
流莺抬手,用两边手背擦干净脸颊上的泪痕,重重点着头,带着些鼻音:“我一定会拿到手谕。”
说话间,她心里已是有了个主意。
她附体的这女子,名唤静姝。原是太后身边刘嬷嬷的女儿,那刘嬷嬷与太后从小一起长大,与太后亲如姐妹。
是以,静姝一生下来,便被太后当作亲生女儿般宠爱。只是后来不知静姝做了什么,触怒了淳于昇,太后就将静姝打发去了庐陵王身边。
总之太后如今还不知道庐陵王府中上下惨死之事,更不知道现在的静姝,躯壳中已是换了一个人。
只要流莺在太后面前不露出马脚,想骗到地宫的手谕,也并非是绝无可能的事。
淳于昇只让大国道将他们送到慈宁宫外,并没有让他一同陪着进去,大国道交代过淳于扬柳的事情便准备离开,却被秦昭王拦住。
“你知道被淳于昇抓进宫里的女子在何处吗?”秦昭王并不相信淳于昇的鬼话,淳于昇必定不能将沉鞠关在太医院,不过是随口敷衍搪塞他罢了。
大国道知道的事情远比秦昭王想象中的多,但知情归知情,他与淳于昇的关系并不好,很多事都是只知道个大概罢了。
既然已经开了头,说出了淳于扬柳的所在之地,他便和秦昭王成了绑在一条线上的蚂蚱,自然是知无不言,没什么可隐瞒的了。
“难不成也在地宫里?”秦昭王问道。
大国道抿住唇,沉默了片刻,缓缓道:“狡兔三窟,那女子该是不在宫中。”
见大国道说的含糊,秦昭王便清楚他知道的事情有限,那二国道显然要比他更得淳于昇的信赖。
秦昭王也不难为大国道,道谢过后,领着流莺朝着慈宁宫走去。
走出没几步,大国道又追了上来,他一脸迟疑,似乎纠结了许久,却还是磕巴道:“倘若,倘若王爷得了手谕……进了地宫后,可否帮我救出女儿……”
“若淳于昇知晓,我将淳于扬柳的下落说了出去,我女儿……”他没有勇气再说下去,只是抬起脸来,眸中带着几分威胁,又有几分哀求与无奈。
秦昭王想生气也气不起来,他此时此刻太明白大国道的心情了。软肋捏在淳于昇手里,他们便不得不处处受制。
他微微颔首,大国道松了口气,眼中含着热泪,想要感激地道谢,又不敢耽搁时间。
只得抬起手来,比划着女儿的模样:“她叫花妮,到你腰间这般高。花妮刚过八岁生辰,最喜欢扎羊角辫,白白胖胖的,像年画上的女娃娃……”
秦昭王点头:“你放心就是。只要我们在地宫里见到花妮,定是会带她一起走。”
得到秦昭王的保证,大国道抹了抹湿润的眼角,红着眼眶:“多谢……多谢王爷和姑娘!”
两人踏进慈宁宫的院子,便听见里头传来一声细长的尖叫,有些歇斯底里,仿佛用尽了浑身的力气。
流莺小声将自己的计划道出:“我附体这人叫静姝,乃太后身旁宠信的宫婢,若是太后看到我,该是会相信我说的话。”
淳于昇是让秦昭王来给太后当活靶子出气用的,他算准了秦昭王挂念沉鞠,不敢说出庐陵王身亡的真相。
但淳于昇千算万算,却是没料到已经被毒死的静姝会‘死而复生’。
只要流莺利用好静姝的身份,便可以取得太后信任,从太后手里拿到进地宫的手谕。
秦昭王闻言,不由对流莺露出赞赏的神色。她能在这般紧要关头,如此冷静地思考,并在短时间内制定出应对太后的计划,实乃不易。
两人没有太多时间细化部署,慈宁宫的殿门被一扇画卷并着炉香砸开,刘嬷嬷怕动静太大传出去不好听,连忙追出去捡回画卷。
弯腰之际,面前笼罩一团黑影,刘嬷嬷侧过身抬起头,视线几乎是下意识定在了流莺身上。
她怔愣一瞬,随之瞪大了眼睛,眼底闪过点点泪光,也顾不得捡画卷了,一把拥住了流莺。
静姝从小便养在刘嬷嬷膝下,极少别离,可自从上次一别,已是有数年未见。
她日日夜夜都惦念着静姝,只是也明白,淳于昇阴晴不定,将静姝送往庐陵,于她而言是最安全也最好的归宿。
这次庐陵王被秦昭王揭发谋逆造反,连坐之罪并罚,刘嬷嬷想也不敢想,此生竟还能见到静姝。
她紧抱住流莺,颤抖的手臂似是在无声倾诉着思念,泪水默默流下,填满沧桑面庞上的沟壑。
流莺被抱得无措,瞧见刘嬷嬷落泪的样子,心底大概有了数——面前这中年女人,定是静姝的母亲刘嬷嬷。
许是刘嬷嬷的样子,触动了她的心,她想起数十载未见的爹娘阿姊,竟也是忍不住动容起来,簌簌落下了泪水。
可怜天下父母心,倘若刘嬷嬷知道自己的女儿静姝早已经遭人毒手,被淳于昇派人毒死了,刘嬷嬷该有多悲恸?
秦昭王眼看着两人抱头痛哭,顿时有些无措,他怎么想到流莺的眼泪说来就来,倒显得他杵在这里很是尴尬多余。
刘嬷嬷哭了片刻,总算注意到了流莺身侧的秦昭王,她几乎是本能端起了警戒心,身子一偏,将流莺挡在了自己身后。
她眼中满是敌意,流莺吸了吸鼻子,抬眸给秦昭王使了个眼色,径直对着刘嬷嬷跪了下去:“娘……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流莺拉扯着刘嬷嬷的手,溢着满满的哭腔:“我活不了了,王爷要死了……”
她说得含糊,让刘嬷嬷听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自家闺女这般伤心欲绝,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刘嬷嬷没敢立刻将流莺带进去,听着宫殿内又传来尖叫。她虚虚捂住流莺的嘴,警惕着瞥了一眼秦昭王,将流莺带到一旁去:“静姝,到底发生了什么?你先冷静些,莫要怕,有娘在……”
这句‘有娘在’让流莺顿时又红了眼眶,她抹了抹发酸的鼻尖,心中秉着愧疚,低声道:“淳于昇,他想杀了庐陵王……如今庐陵王府上下满门皆亡,多亏秦昭王及时赶到,将我跟王爷救下……”
“只是,只是王爷身中剧毒,怕是命不久矣。”说着,流莺便有捂脸痛哭起来:“他是被淳于昇毒害的,他就快要死了,没有解药,我没有解药救王爷……”
她说的磕磕巴巴,一幅受惊过度的模样,口中一句一个大不敬的‘淳于昇’,刘嬷嬷不疑有他,紧皱起了眉头。
流莺并不怕被拆穿,除了秦昭王以外,那些跟去庐陵的御史,都还在庐陵王府中,待庐陵王的死讯传来京城,至少也要三四日的时间。
也就是说,只要她跟秦昭王不说庐陵王已经死了,那太后绝对会秉着最后一丝希望,选择相信她的话。
刘嬷嬷听了流莺的话,足足愣了片刻,才慢了半拍反应过来。她表情越发凝重,余光瞥了一眼秦昭王,压低嗓音问道:“如今庐陵王在何处?”
“被秦昭王送到一处安全之地,避了起来。淳于昇还不知道王爷没死,王爷若是没有解药,怕是要不行了……”
流莺抓住刘嬷嬷的手,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解药就在地宫里,可我进不去地宫……”
她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直将刘嬷嬷哭得心烦意乱,不得不按住流莺:“莫要哭了,你随我进殿去面见太后娘娘。”
许是怕流莺害怕,刘嬷嬷牵住了她的手,走回到慈宁宫殿门口,从秦昭王身侧走过时,刘嬷嬷顿住脚步:“多谢秦昭王出手救下静姝,救女之恩,老奴定铭记终生。”
秦昭王没说什么,微微颔首,跟着刘嬷嬷进了宫殿。
不出所料,慈宁宫内一片狼藉,摔碎的花瓶碎片丢了满地,那上好的楠木桌椅也东倒西歪,殿内却是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了。
重重白纱帐幕下,深处隐约传来压抑着的哭声,流莺下意识攥紧了手,刘嬷嬷以为吓到了她,轻拍了两下她的手臂,以作安慰。
秦昭王先开了口:“儿臣给母后请安。”
许是听到了秦昭王的嗓音,殿内突得安静一瞬,紧接着便传来极快又沉重的脚步声,太后不似往日穿着得体,挂着满脸泪痕,犹如疯癫,朝着秦昭王扑来。
她纤长的手臂,像是干枯的柴木,瘪瘦的手掌掐住秦昭王的脖颈,指甲狠掐进肉里:“畜生,畜生!哀家保你性命,你却暗害吾儿——”
纵使秦昭王进殿之前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还是被近乎癫狂的太后吓了一跳。
他被双手扼得喘息不过来,却也并没有挣脱,只是任由太后泄愤。
震破耳膜刺耳的尖叫,敲打在殿中每一人心里,刘嬷嬷让殿内宫人退下后,疾步跑上去,用尽浑身的力气,勉强将太后拉开:“娘娘,你看是谁来了……”
太后抬起浑浊迷蒙的双眼,朝着刘嬷嬷指着的方向看去,透过点点泪光,她看清了流莺的脸。
几年未见,静姝的模样并没有多少变化,只一眼太后便认出了她。
她冲上前去,抖如糠筛的双臂扶住了流莺的肩,轻颤的嗓音中饱含希望:“是你,静姝,是你……滇儿如何了,你来了,他是不是也到京城了?”
流莺看清了眼前年过五十的女人。
她看起来只有三十多岁,面容保养的极好,肌肤雪白,鬓发不见白丝,鸦发乌黑。
眉眼中依稀能瞧出她少女时惊艳倾城的美貌,只是她此刻衣着松垮,眸通红着,额间凌乱的发丝被汗水打湿沾粘着脸颊,瞧着好不憔悴。
流莺心情十分复杂。
说一千道一万,她是恨庐陵王的。而庐陵王的母亲,她自然也是憎屋及乌,只恨太后没有生养好本性恶劣的庐陵王,放由他在外作恶。
当初庐陵王妃毒杀流莺的事情,被有心人传遍了淮国,乃是太后亲自镇压了流言蜚语,让此事自此销声匿迹。
对于庐陵王的死,她只觉得是咎由自取,从未生出一分怜悯。她甚至恶毒的想过,要看一看太后如何承受丧子之痛,那定是极为痛快的。
可此时看到太后这副肝肠寸断的模样,她心中却觉不得痛快,只郁郁堵塞。
原来坏人也是会疼的,多么可笑。
对着太后,流莺流不出泪了,她只是低着头跪了下去:“陛下,陛下给王爷下了毒……”
只说完这句模棱两可的话后,流莺便不再说话,任由太后如何询问,都一幅受惊过度的模样。
刘嬷嬷连忙上前解围,将流莺方才告知她的话,润色过后,一一道了出来。
太后像是遭了雷劈,身子软软瘫倒下去,跌在满地的碎碴子中,苍白的脸色犹如白纸,唇瓣不断蠕动抽搐着。
刘嬷嬷怕太后被花瓶的碎碴子割伤,急忙去扶太后,可太后浑身用不上力,不管她如何搀扶,太后都站不起来。
秦昭王只好上前帮忙,太后流着眼泪的眸子变得十分空洞,她身子哆嗦着,不知缓了多久,竟是含泪仰头笑了起来。
直笑得泪水横流,颈间布满凸起的青筋,她嘶哑着嗓子,破锣似的:“淳于昇,好一个淳于昇……”
见太后那副模样,秦昭王不由皱起眉。
自小便有的敏锐,让他本能嗅到一丝诡异,太后的反应,像是早已经预料到会有这一天似的。
刘嬷嬷似是发觉了秦昭王打探审视的目光,上前一步,挡住了太后:“静姝说,解药便在地宫里。娘娘保重身子,王爷乃天命之人,自有福气庇佑,当务之急是寻出解药才是。”
闻言,太后逐渐冷静下来。
她命宫婢送上盥洗的水来,进内殿简单梳洗一番,换了身宫装,总算又恢复了雍容华贵的模样。
太后打量着秦昭王与流莺,似乎是在掂量流莺话中真假的分量,但就像是流莺所想,即便是谎言,太后爱子心切,宁选择错信也不会放任不管。
“庐陵王府上下无活口,滇儿身中剧毒,为何唯有你完好无损?”太后毫不掩饰自己的疑虑。
流莺摇头:“娘娘该是知晓‘升官加爵’的刑罚,王妃便死于这刑罚之下。奴受此刑罚时,晕厥过去……所幸秦昭王及时赶到。”
她说话七分真三分假,太后身为淳于昇的母亲,定是了解他的手段,听到这刑罚时,便该清楚她所言不假,确是淳于昇下的毒手。
太后不知想到了什么,身子一颤,强逼着自己冷静下来:“好,哀家便信了你的话。若你话中有半分作假,哀家定不会轻饶你!”
流莺都死了数十载,自然不怕太后威胁似的警告,她给秦昭王使了个眼色,秦昭王立刻会意:“母后,此事涉及重大,皇宫中四处都是皇兄的眼线,倘若冒然前去……”
太后冷声打断他:“无妨。哀家此时去地宫,正合他心意。”
流莺没听懂太后的意思,但秦昭王却听明白了。
淳于扬柳被关在地宫里,按照淳于昇的想法,太后知道庐陵王的死讯后,必定会将怒气泄愤在秦昭王身上。
倘若太后再气不过,那便是此刻前去地宫折磨揭发庐陵王的淳于扬柳,也是合情合理的。
如今他们隐瞒了庐陵王的死,只说庐陵王中了剧毒,却是一样激怒了太后——总之淳于昇也不知道他到底跟太后说了什么。
太后似乎洞察了淳于昇的想法,她让人将秦昭王绑起来,虽是做戏,却还是罚了秦昭王五十大板。
她并不感激秦昭王‘救下’庐陵王,倘若没有秦昭王率人揭发庐陵王造反,又怎会有后续这些糟心事?
秦昭王也明白太后的意思。
罚他板子,一是心有怒气。二是她要做戏给淳于昇看,让淳于昇以为太后是得知了庐陵王的死讯,才如此枉顾宫规与身份,气急败坏责罚秦昭王。
他知道自己跟去地宫,必会惹得淳于昇怀疑,便认下了太后的责罚,趁着太后不注意,将流莺拉到一旁:“我去不了地宫,你跟太后进去,定要千万小心。”
流莺点头:“你放心便是。”
太后只带了几个宫人,让刘嬷嬷留在慈宁宫守着秦昭王,流莺则跟着太后一同前往地宫。
临走前,刘嬷嬷将流莺拦住:“你与秦昭王走得怎么这样近?你切记,不要头脑发热,被秦昭王骗了,倘若你拿庐陵王的事说谎,便是娘也保不住你!”
流莺敷衍两句,正准备走,又被刘嬷嬷拽住:“静姝,你与娘说实话……娘让你烂在肚子里的秘密,你可告诉过旁人?”
一听见‘秘密’二字,流莺站住了脚。她看向刘嬷嬷,见刘嬷嬷脸上满是忧心,便知道刘嬷嬷并非是在用话试探她。
“秘密?”她装作迷茫,露出不解之色:“娘在说什么?”
刘嬷嬷往她头上敲了一下:“莫要与娘装傻充愣,便是太后与淳于昇之间的事。若非太后娘娘宠爱你,就凭你看到那见不得光的,早便要了你的命!”
流莺愣住了。
什么叫‘见不得光’的?
太后不是淳于昇和庐陵王的亲生母亲,能跟淳于昇之间有什么事?
(。手机版阅读网址: